是我哥by僵尸嬷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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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他的语气不似询问,而像拒绝。
宝诺没有多费口舌,自个儿抱住马脖子慢慢往下挪。
谢随野见她一意孤行,费劲巴拉地,右脚够不着地,也不知怎么个意思,于是随手托了把:“还没开始就打退堂鼓,你就这点儿能耐?”
宝诺终于踩着地面,耳朵嗡鸣,顾不上和他说话,胃部翻涌,晕眩异常,她额头顶住他胸膛,“哇”一声,猛地呕吐不止。
谢随野石化僵硬。
宝诺吐得鼻涕眼泪直流,感觉胃里的东西全部清空以后才缓过劲,稍微舒服了点儿。
谢随野今天穿的新袍子。
“我……”宝诺后退两步,没敢细看他的脸:“中午吃多了,还没消食,方才坐在马上一直颠,全给颠出来……”
谢随野深呼吸,攥拳的手有些抖。
宝诺垂头嘀咕:“我去洗把脸。”
说完也没管他,自顾走到河边掬水漱口,又搓帕子把脸擦干净。冬天水冷,好在她月信已过,大太阳挂在天上,晒得浑身暖和,清水洗完,头脑也精神不少。
宝诺回身,看见谢随野扯掉腰间玉带丢到地上,外面的袍子脱了,有多远扔多远。
他脸色阴沉,压制着怒火与烦躁,大步走来,一把扣住宝诺的胳膊,将她拽到黑马跟前。
“上去。”
命令般的两个字,不容置喙。
宝诺深知他的脾气,这种时候再说什么都是枉然,她闷不吭声爬上马背。
谢随野认真做起事来要求非常高,倘若他给人当师傅,定是最严厉、最不讲情面的那个。
宝诺对着他的臭脸一刻也不敢松懈,足足在马背上待了两三个时辰,夕阳快落尽才结束今日的教学,精疲力尽回家。
她以为谢随野心血来潮玩一把,被吐个满身,必定心情糟透,不会再管她。谁知翌日竟又抓她去郊外继续锤炼。
没记错的话,他分明宣称只给三天时间,可似乎转头就忘了,第四天、第五天照常拎她出门。
密集的训练下,宝诺酸痛的肌肉和饱经摧残的骨头架子逐渐适应,谢随野对她的监督也逐渐松懈,要么去远处凉亭睡大觉,要么带了零嘴吃独食,不分给她。
这天傍晚,倦鸟归林,宝诺后背出了一层绵密的汗,内衫贴着皮肤,鬓角头发丝里也往外冒着热气。眺望西边蔓延的晚霞,这个时辰差不多该回了。
宝诺勒缰绳调转马头,沿着白绒绒摇曳的大片芦苇朝冬青树走。
谢随野靠在树下打盹儿,酒囊搁在一旁,闭着眼,面色微醺。
宝诺踢踢马肚子上前,喊他一声。
起风了,枝叶沙沙作响。
谢随野转醒,直起背,低头揉了揉眼睛。
宝诺说:“走吧,天很快要黑了。”
他抬头望去,表情还有些茫然。
冬青树上长满一簇簇小红果,被风骚扰,不时地往下掉,正好砸中谢随野脑袋,他冷不丁一惊,微微瑟缩了一下,双眼眯起。
这人真是俊美得有些离谱。
宝诺挪开视线。
马儿原地踱了两步。
谢随野站起身拍拍衣衫:“明天不能陪你了,费我这些时日,正经活儿一件没干。”
年下有什么正经活?宝诺心想,还不是和狐朋狗友吃喝玩乐。
“让个地儿。”
他跃上来,那么大个人,像堵墙似的抵住她的后背,些微酒气散漫,强势而不经意地从她手中拿走缰绳。方才还自由自在的宝诺一下被困于方寸之间,失去掌控黑马的权力,只好扶着马鞍。
“咕咕。”
肚子忽然叫起来,宝诺赶忙捂住。距离午饭已经过去两三个时辰,饿是很合理的。
但她就是不想让后面的人听见,否则又得挨一顿讥讽。
回城内,经过人烟稠密的北市集,马儿停在街边小摊前,小贩夫妇才刚出摊,炉子刚烧热,冒出腾腾白气。
谢随野:“老板,来两个藕夹子。”
“好嘞好嘞,马上。”
宝诺正纳罕,又听见他说:“两个都给你,够吃吧?”
他什么时候变这么好心?
“可是家里晚饭应该也做好了。”
谢随野“哦”了声:“说的也对,那就不买了吧。”
老板正往油锅里下藕夹,听见这话一怔,茫然又尴尬地僵在原地,不知所措。
宝诺倒吸凉气,手肘猛地往后杵了他一下,赶忙解释:“他说笑的,我们要二十个藕夹!”
“嘶。”肋骨吃痛,谢随野有点难以置信地扬起眉梢,停顿片刻:“你打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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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诺最烦谢随野犯起浑来不管场合不留余地,交际礼节通通抛诸脑后,只凭自己心情,全然不理旁人脸上过不过得去。
这傲慢乖戾的性情若非多宝客栈一大家子拘着,还不知他会做出多么离经叛道的事来。虽说宝诺偶尔也羡慕他自负随性,蔑视规则,但并非每个人都能做到,若无足够的底气支撑,不为世俗所容,下场必定惨烈。
所以宝诺与谢知易更合得来。
谢知易从不在宝诺面前甩脸子,更不会当着她的面使外人难堪,让她收拾烂摊子。
就那么一下,宝诺又开始想哥哥了。
“这么多藕夹,你吃得下么?”
熟悉的嘲讽语调拉回她的思绪。
宝诺冷道:“家里人多,只怕还不够呢。”
谢随野嘴欠:“家里有几个比你能吃的?”
宝诺翻白眼,不予理睬。
夜市刚起,藕夹摊子前就他们两位客人开张,老板赶紧忙活。藕片夹着肉馅,面糊用红薯粉和鸡蛋调成,裹上藕片放入油锅,两面炸成金黄。
老板手脚十分麻利,但客人骑马候在摊前,无形中带来压力,他们生怕动作慢了让客人久等,因而异常紧张。
宝诺说:“我想下去。”
谢随野忽然问:“你带钱了么?”
她摸向腰间:“没有。”
谢随野语气古怪:“那怎么办,我也忘拿钱袋子了。”
宝诺屏住呼吸扭头瞥他,声音压低:“不会吧?”
谢随野提议:“不如趁现在逃走,他们应该追不上。”
那怎么行?!!
宝诺生怕他直接走人,当即跳下马,紧张地仰起头:“你先回去,让阿贵送钱过来。”
谢随野垂下眸子,目光隐含调侃。她的手伏在他膝上,像只阻止主人干坏事的慌张兔子。
“命令我啊?”
“不是。”宝诺眉尖微蹙:“人家已经下锅油炸了,现在走像话吗?我留在这儿等家里送钱。”
谢随野:“真麻烦,你怎么出门买东西不带银子?”
这不是你停下来要买的吗?!
宝诺生气了,扭过身,双手抱住胳膊。
兔子气性还挺大。
谢随野觉得好笑,喊一声:“喂。”
宝诺不理。
身后很快没了动静,他大概已经走了吧?
这么想的时候,一只青缎蝙蝠纹的荷包从天而降,悬在她耳畔轻轻晃荡。
宝诺瞪过去,谢随野松开带子,荷包跌落,她下意识伸手接住。
“不是说没钱吗?”
他不以为然:“我是担心被你吃垮,想省些银两。”
“……”无聊!!
宝诺咬牙深呼吸。
天色愈渐昏黑,长街的灯笼一盏一盏点亮,冷落的小摊因为谢随野的驻足,引人侧目,竟招来不少顾客。
他这人就是这样,过于张扬耀眼,无论走到哪里都是焦点,既吸引他们靠近,又令人望而却步。
老板娘铺展油纸,准备用来装藕夹。
宝诺打开荷包,发现里边有一枚平安符,是她去寺庙给谢知易求的,上回出门前特意检查他有没有随身佩戴。
想来谢随野应该不知道此符的来历,否则早就给扔掉了。
“哟,谢掌柜。”
碰巧遇见熟人,酒米行店家,肩上坐着他三岁的女儿。
“看来藕夹子实在美味,连你都来买。”
谢随野下巴朝宝诺那边点了点:“她嘴馋。对了,秦掌柜,你们店何时开张,米酒送二十斤过来,年下都不够喝。”
那人笑说:“过了十五再开业,不过既然谢掌柜要,明儿我就让人送过去,是四姑娘爱喝吧?”
谢随野没做声。
藕夹子煎好,宝诺付钱,接过油纸,老板娘笑说:“小娘子,你夫君待你真好,爱吃什么都记在心上。”
宝诺一怔。
身旁传来秦掌柜的笑声:“弄错了弄错了,他们是嫡亲的兄妹,并非夫妻!”
老板娘张嘴愣了愣,赶忙找补:“怪道长那么像呢,我还以为……”
谢随野低头瞥着宝诺,见她恍恍惚惚的模样,便伸手把人捞上马。
“秦掌柜,我们先走了,再会。”
“好的好的。”
刚出锅的藕夹很烫,只能搁在马鞍上。
谢随野问:“你刚才那副呆样,想什么呢?”
宝诺沉默片刻:“我跟你长得像吗?”
听见这话,他忽然用手掰过她的脸,就着街上明暗交错的灯光打量。
宝诺眉头皱起来,双颊被扣住,肉乎乎的脸蛋像只圆脸猫。
谢随野冷淡道:“谁说长得像,分明不及我一成好看。”
宝诺用力推开他的手,揉揉腮帮子,心里暗骂他有毛病。
正月初十,宝诺的寿辰,谢知易不在,好像所有人都忘记了。
谢倾今儿出门会友,谢司芙邀了两个姐妹过来吃饭,正好,游宗熙也带着几位新朋友来找谢随野,于是中午又一大桌子热闹。
平安州民风开放,并不忌讳男女同桌,谢司芙给新朋友做介绍。
“这是宛睿,有巧夺天工之妙手,放眼平安州内,要说她绣工第二,没人敢排第一。”
“这是尹瞳,东街水天香铺的掌柜,人称香粉西施。”
游宗熙赶忙率友人起身拱手行礼,宛睿尹瞳还了个万福。
谢司芙对自己的密友十分骄傲,又起了爱护之心,放下话来。
“我这两位姐姐都是自力更生的女中豪杰,你们若是言语怠慢,别怪我不客气。”
大家都笑,游宗熙说:“不敢不敢,我等钦佩敬重还来不及。”
谢随野似乎心情不佳,没有参与他们的对话。
宝诺年纪小,坐在最边上自顾吃饭。
“大哥。”谢司芙小声提醒:“你和尹瞳不是认识么,上回你去买香粉,和她说了会儿话,她对你印象可好了,什么温文尔雅,谦逊随和,都是好词儿,特意跟我夸你呢。”
谢随野:“是么,你确定说的那个人是我?”
谢司芙愣住,干咳一声,抠抠脑门,不知如何向闺蜜解释,只得转移话题。
“你们说巧不巧,尹瞳正月十五过寿,撞了元宵节,我与宛睿犯愁怎么给她庆祝呢。”
游宗熙:“这有何难,雇一艘船,在船上设席,一面游河赏灯,一面吃酒吟诗,岂不美哉?!”
宝诺身旁的小哥给她斟酒,方才做介绍,好像是冯家三郎。
“米酒能喝吗?”他生得唇红齿白,年纪不大,跟着几位哥哥出来玩,融不进成人的世界,倒是和宝诺惺惺相惜。
“能,”宝诺说:“我家人里都挺能喝的。”
“你才几岁?我像你这个年纪,只有逢年过节才准吃一两杯。”
宝诺:“今儿满十五了。”
“果真?”冯三郎压低声音惊呼,亮晶晶的眸子眨巴眨巴:“那我得好好敬你一杯,祝小寿星岁岁安康,福寿绵长,。”
宝诺笑:“多谢多谢。”
谢随野默不作声看了两眼。
酒过三巡,都有些醉意,大伙儿看出谢司芙想撮合她大哥和尹瞳,那么出挑的女子,清水芙蓉似的坐在那里,令人无法忽视的美貌,想和她说句话都得提前酝酿,不敢怠慢。
谢随野却毫无察觉一般。
有人心里不太舒坦,借着酒劲调侃:“谢掌柜好福气,家中两位艳阳般明媚的胞妹,又有皎月般温柔的知己,我等生在深宅大院却难见如此美景,真叫人羡慕啊。”
谢司芙朝那人翻了个白眼。
谢随野瞥过去,戴着宝石戒指的手缓缓转动酒杯:“樊郎何出此言,我倒很羡慕你呢。”
樊郎不由得整理衣衫,挑眉笑道:“哦?是吗?”
“当然,你的人生便是我的理想。”谢随野不紧不慢地感叹:“我一直都想做败家子,可惜天生劳碌命,又太会赚钱,这辈子是过不上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日子了。”
话音落下,哄堂大笑。
游宗熙更是乐得前俯后仰,捂着肚子喊痛。
樊郎面露一丝尴尬,却拿他没有办法,只能跟着笑一笑,显得不那么难堪。
他不知道谢随野有那样的本事,当面损人,又说得圆滑婉转,把你气得发笑,没办法回嘴。
“呵呵,”樊郎扯起嘴角,正色道:“早就听闻谢掌柜风趣,今日得以亲自领教……”
他话还没说完,谢随野轻轻松松打断:“汝之荣幸。”
“……”
又是一阵爆发似的哄笑。
谢司芙畅快之至,宛睿与尹瞳对视,抿嘴忍俊不禁。
樊郎脸上忽红忽青,被身旁好友拍打肩膀,当下已不知该作何反应才得当。
谢随野抿了口酒,目光望向圆桌对面。
宝诺和冯三郎聊得投机,并未理会他们的热闹,左不过又是些烂笑话,早就听腻了。
“习惯就好,”游宗熙安抚樊郎:“我们都被他怼过,没一个接得住话。”
眼看樊郎脸上挂不住,友人帮忙打圆场,替他挽回颜面。
“樊郎还是有些奇遇在身上的,前两年他到山中游玩,树下小憩一觉,醒来天地变色,竟找不到回去的出路。这时偶遇一仙人,衣袂飘飘,出尘绝世,绝非凡间俗物。樊郎被领回家悉心照料,沐浴梳洗,无微不至。次日山中放晴,樊郎要走,那仙人恋恋不舍,宁肯放弃修为也要与他厮守。樊郎只得哄骗说回家禀明父母再来赴约,之后便逃之夭夭,白白辜负了人家。”
“真的假的?”谢司芙咋舌:“你碰见神仙了?”
樊郎笑着扫了朋友一眼:“说这个作甚?我也不能确定是真的,或许山中一梦,浑浑噩噩,其实也记不太清。”
游宗熙:“那日你回来同我们讲得那般生动,可不像记不清的样子。”
“樊郎,你说你到底有何本事,不过相处一夜,连仙人都舍不得放你离开。”
“怕不是你在外边欠的风流债吧?”
樊郎一副讳莫如深心照不宣的神情,笑而不语。
游宗熙转头道:“大猫,你信这种奇遇吧?”
众人纷纷望向谢随野。
除了宝诺和冯三郎。
他面无表情,连客套敷衍都没有:“信啊,想必那仙人定是一位助人为乐慷慨好客的老叔叔吧。”
桌上静默半晌,谢司芙先顶不住,笑倒在尹瞳怀中。
“……”
游宗熙反应过来也不行了,扑在桌边攥拳捶自己大腿。
“要是叔叔还得了……哎哟喂,大猫你别闹行不行……”
樊郎已经快气晕过去。
谢随野这么针对一个人并不多见,大家不免猜测是否有些争风吃醋的关系,毕竟樊郎想在两位小娘子面前出风头的意图过于明显。
不过谢随野是为了宛睿姑娘还是尹瞳姑娘,而与樊郎明争暗斗,倒是得好好猜一猜。
就在众人揣测看戏的当头,谢随野冷不丁开口。
“谢宝诺,谁允许你吃酒的。”
突如其来的转折让大家摸不着头脑,四姑娘?有她什么事儿?那丫头还在桌上?
正与冯三郎聊天的宝诺骤然听见自己名字,不明所以抬头望去。
不过须臾间,席上所有人都转过脸来盯住她。
莫名其妙。
然后她撞进了谢随野直勾勾逼视的眸子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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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宗熙:“三郎,怎么给四姑娘吃酒?”
谢司芙:“米酒而已,我们老四能喝的。”说完奇怪地看了看大哥:“过年呢,随她高兴吧。”
谢随野稍稍往右歪下头,打量她的表情,问:“前几日才闯祸,有什么好高兴的?”
宝诺不说话,也没回避他的目光,面无表情看着。
游宗熙用筷子敲碗,清脆的一声“叮”响:“我听说了,前几日甄家和裴家好大的阵仗,跑到多宝客栈寻你们麻烦,都传遍了!”
众人觉察气氛不太对,纷纷讲起好话。
“四姑娘,你兄长虽然管教严格,但是真心为你着想啊,该出头的时候绝不含糊,不叫你被外人欺负,多好的兄长。”
“就是,连我家胞妹听了都艳羡不已,拿我做比较,嚷着想换哥哥呢。”
“我说各位,其实用不着劝,人家嫡亲的姊妹,一母同胞,血浓于水,亲兄妹哪有隔夜仇,一会儿就好了。”
宝诺静静坐着,手指甲抠了抠桌上的漆。
七嘴八舌间,谢随野的眼睛眯了一下。
“谁说我们是亲生的?”
惊雷般,炸得满桌寂静。
宝诺猛地抬起双眸,呼吸瞬间滞住。
谢随野慢条斯理看着她:“表兄妹而已,没那么亲,论起血缘也没那么浓。”
众人屏息面面相觑,完全没料到今日会听见这么大的秘密。
“四姑娘……不是谢家的亲妹妹?”
“当然不是。”谢随野语气笃定,说完抿了口酒。
谢司芙挠挠额角,低声问:“大哥,你这是干什么?”
宝诺的手在抖,攥成拳头也抑制不住地抖。
游宗熙没转过弯:“这么说是表妹?可四姑娘怎么也姓谢?”
谢随野敷衍轻笑:“巧了么不是。”
宝诺的目光如刀似剑,几乎想把他戳烂。
他对这饱含恨意的眼神再熟悉不过,嘴角笑意愈发冷冽,看她的目光充满挑衅。
宝诺起身推开板凳,大步跑回后院小楼。
“这……”
“别管她。”谢随野也起身:“都吃好了吧,换个地方消遣。”
“去哪儿。”
“游船赏灯何必等到元宵,不如今日乘兴而往,岂不美哉?”
他说完丢下酒杯,迈开长腿就走,众人也跟着一哄而散。
谢司芙叫来阿贵:“你跟伍仁叔说一声,让他看着四姑娘,最好煮一碗降肝火的汤水送上去。”
“好嘞。”
不过片刻间人都走了,后院清净,宝诺上楼回房间,一头扑到床上,脸埋进锦被,不一会儿便湿透。
她恨谢随野,恨到骨头里,恨不得他彻底消失在世上,渣都不剩才好。
明天日落前就会传遍,平安州内所有认识的人都会知晓,谢宝诺不是谢家嫡亲的妹妹,只是表妹,隔了一层,天差地别,没有血浓于水这回事,说到底她只是寄居在此的外人。
谢随野不就摆明了想说她是外人么?
好了,他现在如愿了,满意了!
宝诺想到今天是自己生辰,没有人记得,脑子里又想着“寄人篱下”、“孤女”、“无依无靠”之类的词儿,愈发伤心欲绝。
她哭完耳朵嗡鸣,脑袋懵懵地,浑身发烫。
既然如此,还不如走个干净,省得在这里看他脸色。
一股长久压抑的冲动作祟,宝诺瞬间下定决心。
她要离家出走。
伍仁叔的绿豆百合汤做好,听见阿贵说四姑娘好像又和大掌柜闹矛盾,这会儿必定生闷气,于是亲自端过去哄她。
刚进后院,却见她下楼,红彤彤的脸颊挂着泪痕没擦干,嘴唇紧抿,眼神决绝。
“丫头去哪儿?”
宝诺站住脚,眸子转了转,嗓子沙哑:“骑马,这几天不是练骑术么。”
伍仁叔打量她:“刚才哭鼻子了?”
“没有。”
“你大哥病得不轻,时不时发作,别跟他一般见识。”伍仁叔站在她这头,连大掌柜都骂上了:“晌午吃饱没有,再来碗汤。”
宝诺想了想,乖乖端起瓷碗,一勺一勺喝干净。
伍仁叔这就放心了:“好,吃饱该困了,回屋睡一觉,醒来什么烦恼都烟消云散!”
宝诺点头:“嗯。”
伍仁叔拍拍她的脑袋,笑着转身回厨房。
宝诺见他走远,闷不吭声往马厩去,牵了踏雪出院门,头也不回地走向城外。
穿过喧闹的街市,出了城郭,一人一马行在官道上,宝诺低头看着脚下宽敞的土路,想起六年前来到平安州,也是走的这条路。
六年前……
那时她还在西川的乡下干农活,老皇帝昏庸,奸臣当道,起义军揭竿而起,到处都在打仗。军队要粮要钱,横征暴敛,也是全然不顾百姓死活。
宝诺的爹离逝后,她跟着继母过活,每日一碗稀饭一个馒头,清早一睁眼就得赶紧下床砍柴烧水,生怕惹继母不痛快。
那天大年初十,没出太阳,村里到处阴沉沉,宝诺从河边洗完衣服回家,继母周氏找的牙婆已经恭候多时。
“就这丫头?啧,怎么跟病鸡似的?”
周氏坐在门槛边抽旱烟:“跟她那死鬼爹一样,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看着就来气。”
牙婆掰过宝诺的小身板,一会儿捏她的肩,一会儿掐她的腰,还扣住脸颊检查她的五官和牙齿。
宝诺害怕,止不住地发抖打颤。
“娘……”刚出声,眼泪跟珠子似的往下掉。
牙婆回头询问。
周氏冷冷讥笑:“谁是你娘?你亲娘跑得倒快,丢下你这个拖油瓶不知上哪儿享福去了。她要是不走,我也不会被骗到你家,你爹那张嘴说得天花乱坠,结果呢?整日打牌酗酒,一喝醉就发癫,又哭又笑,一会儿咒骂你娘抛夫弃女,一会儿抱着枕头喊她快回来……呵,把我当什么?”
牙婆听完便知她铁了心要卖孩子:“既然不是亲生的,你也不必替别人养着,还得为自己做打算。”
周氏轻哼:“她爹死了大半年,我留她到现在已算仁至义尽。”
牙婆从袖子里掏出钱袋,上前与她完成交易。
宝诺想跑,扭头猛地往门外飞奔,谁知一个刀疤脸打手抱着胳膊堵在门口,挡住她逃生的去路。
“死丫头还敢跑?!”周氏见状顿时怒火冲天,仿佛她的举动是对自己极大的忤逆,上前便用烟杆子狠狠砸她脑袋:“让你跑!让你不听话!”
宝诺抱住头大哭。
牙婆撇嘴道:“行了,别把人打坏。”
周氏强壮的手臂像不可撼动的锄头,每当她抬起胳膊,无论挠痒还是拿东西,都会吓得宝诺浑身僵硬。
“死丫头很好管教的,要是敢顶嘴,使劲儿打,打两次她就老实了。”周氏一边说着,一边揪住宝诺的头发展示给牙婆看,仿佛炫耀自己的成就。
“过来吧。”牙婆招招手,居高临下瞥着她:“跟我住城里的大宅子,供你吃穿,教你琴棋书画,只要听话,那便如朱门绣户的小姐一样。若不听话,我的手段可比你娘厉害得多。”
周氏冷笑:“去过好日子吧,大小姐。”
宝诺被刀疤脸揪住衣裳连拖带拽地出门,远处田边拴着一辆马车,牙婆昂首阔步走在后面,不时打量新买的丫头片子,心里琢磨,虽然有些缺陷,但底子好,再养个几年,准能转手卖上大价钱。
“娘……”宝诺晓得牙婆那里不是好去处,哭着哀求:“别卖我……我给你干活……”
“少废话,赶紧走!”刀疤脸异常阴狠。
寥落的村庄白雾茫茫,毫无生机。远处那十几亩荒地就是宝诺父亲文淮彬的遗产,听说当年文氏败落,分家时父亲不懂争取,大头被族中各房瓜分,他只得了一间铺子和乡下的土地。父亲娇生惯养长大,根本不懂经营,铺子也很快被他拿去抵债,一家三口无立足之地,只能搬到乡下。
宝诺的生母不能忍受这种丈夫和生活,决意与他了断,连孩子也不要,洒脱地远走高飞。
周氏原先嫁过一次,丈夫死后她回到娘家,成了父母兄嫂的负累,嫁给文淮彬是为找个依靠,二来听说文家以前富裕,瘦死的驼驼比马大,或许还有东山再起的一日。
可惜她算盘落空,文淮彬只是一个胸无大志更无谋生本领的落魄公子哥,乱世之下更无自保能力,遑论发达。
周氏没能翻身改命,暗觉此生无望,日复一日由着性子堕落下去,成天痛骂文淮彬不争气。文淮彬闷不吭声听之任之,有时躲出去吃酒打牌,偶尔逼急了也会还嘴打架,打完再一走了之。周氏转而将怒气撒在宝诺身上。反正文淮彬只顾他自己,对女儿的死活并不在意。
以前娘亲还在的时候,父亲待她很好的。
宝诺幻想有朝一日父亲醒悟过来,脚踏实地耕耘,可他却喝酒喝死了。
刀疤脸将宝诺拽到车轿前,她忽然抬脚抵住踏板,用力往后使劲,不肯上车。
“作死呢?!”
刀疤脸一掌狠狠拍她脑袋,宝诺只觉天旋地转,几乎昏厥。
“塞进车里。”牙婆面无表情走近:“乡下丫头性子野,回去慢慢调教。”
宝诺被推上车轿,远处山壁拐角传来轻快的马蹄声,一个清俊的少年骑着黑骏马出现,他风尘仆仆,玄衣佩剑,眺望四周农田房舍,像在搜寻着什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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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了马车,宝诺绝望地蜷缩在角落,以为自己掉入无尽深渊,再也没有逃出生天的希望。
她年纪虽小,但明白这个牙婆的营生——
低价买回贫家女调习,教她们歌舞乐器,书画笔墨,长大些再卖给大户人家做妾,或秦楼楚馆为娼,供人玩乐。
摇摇晃晃的马车逐渐离开村子,牙婆肥胖的身躯堵着车厢,本就阴沉的光线被尽数遮蔽,宝诺的脸埋进膝盖,眼泪将裤子浸湿。
“哒哒、哒哒……”
紧凑的马蹄声由远至近,铿锵有力,像要踏破枯燥冬日的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