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奁尘满by挑灯看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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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昱说完,便回到了主子身后,垂手而立。
“先生以为如何?”李珣淡淡问道。
江越山看着手上这几张纸,越看越觉得心惊,烫手山芋一般,甚至叫他觉得惊骇。
计量田亩钱税和人口之事,耗费人力、财力颇多,细查到了这个地步,其人对地方上的把控不可谓恐怖。可他在两浙没有听见半点风声,那里治水患,忙着呢,没说在查什么田亩钱税。
如今晋王却拿到了这个东西。
这要是晋王的人查出来的,那就是他在两浙还埋了谁都不知道的钉子,这些钉子将两浙摸得清清楚楚,如同晋王府后花园一般。
这是连殿下都未曾办到的事,一想到这里,他怎能不惊骇?
“殿下,这果真是晋王府得来的?是否有误?”素来恭敬的江越山也忍不住质疑了一声。
李珣看向程昱。
程昱忙道,“千真万确!江先生放心!”
“这就棘手了”,江越山眉头深锁,愁容满面地看向座上之人,“殿下,陛下当今只有您与晋王二子,若晋王果真有如此势力,臣担心……”
“所以孤王打算派个可靠之人,前往两浙查清此事。”
江越山见他冷静得如同局外之人,饶是在他身边多年,还是对这个少年就登上储君之位的太子殿下叹服不已。
他从未在他身上看到过不该有的情绪,无论是茫然、惊慌,还是愤怒。
“殿下已经有人选了。”江越山见他这样,知道他不会打无准备之战,肯定地说了出来。
李珣微微一笑,“知孤王者,先生也。再等等,他就要来了。”
说曹操曹操到,容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齐国公陆原求见太子殿下。”
李珣刚说了个“宣”字,就从齐国公想到齐国公府,不知想到了谁,唇畔隐隐露出了一点儿笑意,转瞬即逝,又变得面色如常。
“臣拜见殿下。”陆原快步疾行而来,向座上人行礼。
“孤王正与江先生提起国公,不必多礼,请坐。”李珣信手指了个位子,在江越山旁边。
陆原坐下来后,朝江越山微微一笑,又听座上人说明用意,当即又起身行礼,“殿下所托,臣定当尽力而为,不敢辜负。”
可江越山思忖片刻,踌躇了片刻,提出道:“殿下,关于去两浙的人选,臣还有话禀告。”
“说。”
“臣觉得,齐国公在军中多年,去两浙自然无需担心安危,但此事事关重大,难免有人从齐国公府入手,将念头动到陆夫人身上。臣听闻,陆夫人膝下有一女,乃是再嫁前所生,却颇为钟爱,齐国公也爱屋及乌,一家人十分和睦。若是陆夫人和这位娘子被有心之人拿捏了,以此为威胁,臣只怕齐国公……纵有清查之心,却难以做到清查之事!”
陆原当即道:“临行前,臣自当安排好一切,不会让家里人成为掣肘,请殿下和江大人放心!”
见他言语诚恳,李珣却并未应下,略一思索,道:“江先生说得有理,爱卿并非合适之人,待孤王再定。不过,孤王信重之人,大多已成家立业。”
说话间,他却想到了一个人,一个再合适不过的人。
“先生和国公以为孤王如何?”
江越山和陆原忙道不可,江越山更是站起来道:“殿下万金之躯,岂能去这般凶险之地?不可,万万不可!臣无家室之累,不如还是臣去一趟,请殿下多派些兵士护着臣罢!”
李珣知道他虽学富五车,却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再去两浙,只会是凶多吉少。
“此事再议。时候不早了,孤王不留两位用饭,程昱,送先生和国公回去。”
程昱领命而去。
日头渐渐落了,容安轻手轻脚进来,几碟小菜和一碗饭都在手里的漆盘上,趁着主子将折子放下的功夫,想将漆盘送到桌上,“天快黑了,主子且用些罢。”
“放着。”李珣头都没抬,又拿起了一本折子。
“是。”容安只好将漆盘往别的地方一放,腾出手来,便揭开灯罩子,给主子剪了剪灯芯,又垂手立在一旁。
“对了”,李珣想起来便吩咐他,“替孤王整治行装,随时起行,不要走漏风声。”
“是”,容安忙应下,又想到七月二十也快到了,正是长阁殿那里相看东宫嫔妾的日子,也不知主子是去哪里,要去多久,会不会耽误了。
见他还没走,李珣看向他,“有事?”
容安笑道:“奴婢想着七月二十是长阁殿那里定下的日子。”
李珣顿了顿,后知后觉想起来,七月二十要做什么。
不过,再大的事压不过他手里的事去,再说那个人已经回了上京,时间早晚而已,她既然想入东宫,这点耐性若都没有……
就该趁早歇了这个心。
“不必在意,若届时孤王不在,知会那里一声便可。”
李珣拿起手边折子,没把心思再放在这件事上。
容安退了出去。过一会儿,他又匆匆走了进来,手里捏着把汗,“主子,长阁殿那里派人送来了两个宫女,皆是能歌擅舞的,说是皇后娘娘的意思,叫她们给殿下解闷取乐。还说……过了七月二十,许是太子妃、良娣们也要定下来了,殿下这些年身边没个人,人一多许是不惯的,这两个人来,也能先替贵人们服侍殿下,叫殿下习惯些。”
话说得隐晦,意思却相当明白,长阁殿送来了宫女给太子殿下宠幸。
宫里的规矩是现成的,太子、皇子大婚之前,该宠幸一二妾室,宫里调|教过的宫女便是为这件事准备下的,历代如此。
李珣微微一愣,旋即深邃黑眸闪过一丝不悦,东宫的事他不希望任何人来插手,尤其是长阁殿的那位皇后娘娘。
容安感受到了压力,但人已经来了,况且还是那副打扮,他都没敢多看,轻薄衣衫染香,遮不住多少地方,正跪在外头,等主子的安排。
“人在哪里?”李珣问道。
“就在门外,还有长阁殿的姑姑,也在门外一并等着。”容安知道主子对女色看得淡,更何况还是长阁殿送来的,定然不悦,头埋得深深的。
李珣看了他一眼,“你再去找个宫女进来,孤王要宠幸谁,还由不得她来定。”
容安惊讶抬头,“主子这是要……”
“嗯”,李珣淡淡应了声,“找个……”
他眼前忽然闪过那个人倔气的眼,清亮潭子里头的石子一般,仿佛无论被他如何对待,总是会跟在他身后,用那样的眼神追随他的身影。
当然也想起了她对崔宜之子含笑的时候,笑得倒是清丽。
他心中不自觉地发紧。
至于她避而不见时,那双眼是什么样子,他没见过,却可以想象,大约是含羞带怯?
偷偷瞧他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欣喜若狂?
她毕竟爱他入骨,也许这种欣喜是可以稍加纵容的。
想到这里,他就此打住,朝容安补了句,“眼睛好看的。”
不一会儿,容安便领了个身貌俊丽的宫女进来,让她近身侍奉。
另一处,陆原回了府,就听下人们说夫人回来了,面上一喜,加快了脚步赶来上房。
“夫人!”他匆匆闯进来,不年轻的年纪,却如同堪堪陷入热恋的青年般,炙热情切。
一看,夫人却不在小厅上,里屋倒是隐隐传来说话声。
“国公爷回来了?”秦妈妈从里屋掀帘走了出来,看了他一眼,笑容比平时淡了许多,“须等一会儿,夫人给小姐敷眼睛呢。”
陆原一心在里屋人身上,并未发觉,只哦了声,道不急不急,撩了撩衣袍在厅上坐下,喝着茶,耳边听着里头夫人传来的声音,笑意一直挂在嘴边。
“偏你娇气,爱哭还爱美,就肿了这么点儿,哪里就要死要活了?还没脸见人?你是我生的,哪一点见不得人!”
薛玉柔呵斥着,手上动作却轻轻柔柔,薛明英仰着头让她给自己敷着鸡蛋,正闭着眼睛,听她将自己女孩家的小心思说穿了,恼了要睁开眼道:“娘,他不一样,他就是不一样,你不会明白的!”
他是高悬天际的明月,她哪怕打扮得漂漂亮亮都觉得有些配不上他,更别说肿着双眼了。
要是叫他看见了,记住了,还不如拿把刀杀了她来得痛快呢!
“别睁眼,正敷着呢!你这记吃不记打的丫头!”薛玉柔忍不住骂了她一声。
见了那人一面,就从要死不活的样子变成现在这副德性,又是要人给她敷眼消肿,又是要去订首饰衣裳,急赤白脸的,赶着上前给人家做媳妇,哪里有个女孩家的矜持样子?
“是啊”,薛明英坦荡荡地承认,“我就是记吃不记打,见了他,我又可以了!”
光是想起下午见过他的背影,她就幸福得无法名状。
也才意识到,原来在别院这些日子她一直很想他,没有一刻忘怀过。那些说着再不去东宫的话,是赌气,是希望他能破天荒地回一次头,派人告诉她,她不去东宫的日子,殿下提起过她。
可是一次都没有,她离了上京城,离了他,什么事都没发生,只有她难受。
但若不回来,还有更难受的呢。
他不是她,并非只有她一人可选,若等他回头,大抵只会等来他的妻妾成群、儿女满堂。
薛明英闭着眼,一想到他身边站了旁人,手紧紧捏住了裙子一角,心痛难抑。
根本就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
因为,等不起的人,从来都不是他。
错过之后,后悔莫及的人,也只会是她。
薛玉柔见她这个样子,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叹了声气道:“你啊你。”
薛明英收起那些难受,笑吟吟地抱住她的腰,“明日去订衣裳首饰,娘应了我的,早些去罢,说不定旁人也要订呢。”
薛玉柔还能怎么办,只能道:“依你。”
晚间一家人吃过饭后,陆原才入了里屋,跟在薛玉柔身后,要替她更衣,殷勤上前道:“我来帮夫人。”
薛玉柔像是碰到了脏东西,身子抖了抖,一下子拍掉了他的手,厉色道:“别闹!”
又意识到太过了,缓和了脸色道:“今日我和阿英才回来,有些倦了。”
陆原悻悻地收回了手,昔日本就是叫她小姐的,从来都听她的话,见她不愿,便不强求,去替她点了睡前的甜梦香,两人上了床安寝。
一时睡不着,陆原想起那位殿下的话,估摸着差不离是他要亲自去两浙了,这样一来,七月二十那日,只怕就算去了长阁殿,也谈不上什么大选了。想起刚才在外面听见母女两个的话,他觉得有必要和夫人通个气,便转身面向她道:“夫人,阿英七月二十去长阁殿的事……”
随着他转身功夫,薛玉柔也面朝里面,背对他打了个呵欠道,“时候不早了,睡罢。”
陆原见她这个样子,心里打了个突,不知怎的,忽然涌起一阵惶然和不安,像有什么东西在离自己而去。可听着她呼吸和缓,真像睡着了一样,也不敢打搅,只能睁着眼,直直盯着床顶看。
不会的,她不会得知的。那件事他瞒过了所有人。
面向里侧的薛玉柔却也一直睁着眼,看着纱帐上的一缕缕线,默数着时辰。
他起来,去朝会的时辰。
隔天一大早,薄雾散去的时候,国公府的马车便驶向了东市的锦匣居,被亲自来迎接的掌柜送入了二楼的包厢。
“二姨,你也来了?”薛明英一进去,便发现薛玉净在,高高兴兴上前,挽住了她的手。
“你娘说你要做几件新衣裳,偏还不喜欢家里头的,要到外头来挑。我闲着也是闲着,便来凑个趣罢!好听点呢,说是帮你参谋,实则是要来日的贵人请我吃顿饭,不然往后,只怕我拿着帖子去请,也请不到咯!”
薛明英听得耳根子发热,脸霎时红了,一下子松开了她的手道:“没影的事,二姨就会打趣人”,说着便叫上掌柜的,躲到后面看料子去了。
薛玉柔和薛玉净坐了下来,摇着头无奈道:“这会子她倒知道羞了。”
薛玉净笑道:“阿姐,我瞧着这孩子气色可比前阵子好多了,看来去别院养养还是有用。”
“哪里是这个缘故?她分明是为了那位……罢了罢了,不说了,由她去胡闹罢。延昭这些日子怎么样?后来他突然就不去别院了,明明约好的隔日再来,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
“关于这个……”薛玉净看了眼左右,吩咐丫头道,“宝月,你去外头看着些,勿让生人进来。”
丫头出去后,她才悄悄道:“阿姐,你去别院的那些时日,上京里头生了几件事,最叫人恼火的有一件,是那起子嘴碎心毒之人,见延昭常去别院走动,便传出许多浑话,将延昭与阿英之间说得极为不堪,更有些心脏的,说得有鼻子有眼的,道两人孩子都有了,正偷偷养在别院呢!我听见便急忙派人去查了,究竟是谁,这样狠毒的心思,延昭是个郎子不提,竟是要毁了阿英。查来查去,你知道落在谁的头上?”
薛玉柔脸色凝重,人名在脑子过了一圈,吐出两个字,“霍家。”
除了他家,没别人。
从河东迁来上京,算是大功一件。霍芷正值婚龄,太子妃之位又正好空悬,若上头的皇帝、太子任何一人有心,都足以让太子妃之位落到她头上。
只是霍家有功,国公府也不例外,以陆原在战场上立下的功劳,若他开口求个太子妃之位,皇帝未必不答应。
如此一来,反倒简单明了了。太子妃只有一位,既然都有功,凭的就是那位殿下的心意了。他对谁的喜爱多一分,便可以立谁为太子妃。
再说,那位殿下手腕强硬,真要想娶什么人,只怕连上头那位都得让一步。
这时,薛玉净冷冷哼了一声,“阿姐,霍家又如何?使下作手段的我一个都看不起!我让延昭抓了几个人,当天就送到京兆尹那里,光明正大查他们背后的人。他们霍家不是厉害吗?不是爱名声吗?不是还要毁了阿英的名声吗?我就让他们出这个风头!如今的京兆尹你当是谁?就是河东考出来的!他敢包庇正好了,我等着他包庇,陛下本来就厌恶世族们在地方上盘根错节,霍家来了上京还不老实,有的是人收拾!”
薛玉柔见她义愤填膺,和自己这个母亲都要差不多了,给她斟了杯茶,笑道:“你呀,还是当初那个样子!”
薛玉净喝了一口,将茶杯重重搁在桌上,啐道:“我就是看不惯霍家这些人的做派!什么阴私手段都敢使出来?难不成咱们家里没人吗?敢这么欺负阿英!”
这句话一出,两人却忽然哑口无言,异常沉默下来。
可不是家里没人吗?当初的肃宁伯府,也曾是上京城中有名望的一户,可惜家里不过两个女儿,一个嫁到了威烈侯府,一个嫁去了岭南。
十来年过去,随着父母亡故,肃宁伯府也早已烟消云散,只剩座空荡荡的老宅了。
想起过去,薛玉柔平添几分伤感,又难免想到霍家上来。她知道,就算这次真的争到了太子妃之位,霍家人也定要将女儿送入东宫的,这样的你争我斗,日后只怕是少不了了。
东宫就这样暗藏凶险,等那位殿下再往前一步,便是后宫了。
后宫是什么模样?先皇后青年而逝。贵妃到现在了也没个儿女傍身。眼下的皇后娘娘,谁都看出来不受宠,生了个晋王也仍是动辄便被皇帝叫去斥责,不给半分薄面。
没想到她的婚姻不畅,嫁过那样一个人,她生的孩子也要走上一条艰难万分的路了……
“妹妹,当初你写信来,想定娃娃亲,我只当你说笑,没放在心上。现在想来,我怎么就不应下呢?要是定的你家延昭,也许今日……”
她话音未落,门口忽然怦然一声,似碎了个不大不小的花瓶。
“谁在外面!”
“是我!”崔延昭推门而入,对薛玉柔行了个礼,笑道,“延昭莽撞,惊扰了姨母。”
薛玉柔凝重的脸色变得柔和,见是他,也笑道:“方才还听你母亲提起你,延昭,你妹妹的事可多亏你了!”
崔延昭淡淡一笑,“都是母亲的吩咐,我不过是跑腿的。”
知子莫若母。
薛玉净分明看见,他的笑眼里头,藏着几分失意与后悔,心里一咯噔,怀疑刚才的话被他听见了,忙起身道:“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你怎么就来这里了?你妹妹挑衣裳呢!快出去!”
再有什么不甘心,眼下也该放下,不然就是害人了。
“二姨,你在赶谁呢?”薛明英挑好了料子,从后面屏风转了出来,与崔延昭打了个照面,“表哥!”
她惊喜地打了个招呼,浑身上下浸透了快活,和当时在别院的时候完全两个样子。
当初的她,虽笑着,却让人觉得她并不开心,有时甚至像在哭。
没想到会变成这样明丽的模样。
崔延昭比谁都清楚,这些变化是源于那位殿下,不是他。
“还不快走!”薛玉净狠狠心,将他推了出去。
最后一眼,崔延昭看到的是她的笑,笑得眉眼都弯翘起来,明媚绚烂。
原来,她竟有这般喜欢。
崔延昭暗暗道。抬眼看了看天,明明晴空万里,却总觉得,仿佛蒙尘般黯淡。
薛玉净将人推出去后,转身,摸了摸薛明英的脑袋,“这么开心呀!挑了什么料子?”
“青罗!”薛明英没将那位来去匆匆的哥哥放在心上,拉着她走到布料面前,“二姨,你看这个云纹别不别致?和寻常的不太一样呢,掌柜的告诉我,里头还藏着飞鸟,每朵都藏的不一样……”
薛明英开了话匣子,一箩筐又一箩筐的话蹦出来,像是永远也蹦不完。
只是衣料挑好了,要裁成裙子须得十日的功夫,这还是七八个绣娘赶工才做得出来。
薛明英发愁起来,离七月二十可不远了,若遇上裙子不合适,改一改,很容易就会错过日子。
遇事不决,便该叫娘。
她可怜地看向母亲,“娘——”薛玉柔指了她一下,“小讨债鬼!”
说完,却去和那掌柜的商议,不拘价钱,只是定要在七日内将这件青罗裙赶出来。
那掌柜的见价钱好说,便笑道:“夫人既然发话,我们应下就是。不管是从别的铺子借人,还是别的什么法子,保管不误了交期!”
七日后,薛明英来锦匣居取裙子时,那青罗裙果然就裁制好了,上身一试,也是处处妥帖,无一处不合适。
“可以,就这样罢。”
薛明英让掌柜的收起来,交给云合。
看了那掌柜捧着裙子离开的身影,她竟悄悄松了口气。
幸好没出什么错,不然就要改了,一改,也不知什么时候改好,耽误了那个日子,她要可惜死。
薛明英高高兴兴地走下楼来,不期然地,遇到了不曾想到会遇见的人,高兴一下子被冲淡许多。
“薛姐姐也来了这里?”
霍芷含笑上前,打了声招呼。
“是你。”薛明英应了声,朝她身后一看,她丫头手里也抱了个衣箱。
她也来这里裁衣?
“霍娘子来了?”掌柜的一面送人,一面迎客。
“是,这件衣裳须得再改。不过日子不急了,精心些改,大半个月也使得。”
薛明英听见霍芷这般交代,没停下脚步,早与她错身而过,到了门口。正要登上马车,却听见霍芷急着赶了出来,喊住她,“薛姐姐留步!”
薛明英回头看了她一眼。
霍芷仰起头看她,虽比她矮一些,却反倒似站在她上边一般,笑得云淡风轻,“薛姐姐的裙子要得急,可是为了七月二十去长阁殿?”
她刚才听掌柜的说了,国公府定要七日内赶好裙子,定死的日子,只许少,不许多。
“你要说什么?”薛明英直截了当,不想和她云里雾里。
“那就是了”,霍芷收起了笑容,冷冷道,“有件事,我想和薛姐姐说很久了。”
“薛姐姐可知,一个人若死缠烂打得久了,会叫人觉得厌憎。”
“好比那狗皮膏药,贴上去了就撕不下来。”
“殿下看中国公府,无意伤国公之面,故而回得隐晦。”
“但有些事既然殿下没告诉薛姐姐,姐姐就该明白,殿下其实早已给了回答。”
“这一次之后,希望姐姐多一分自知之明为了国公府的体面,不要再做那些让殿下为难的事了。”
薛明英浑然不知她到底想说什么。
第12章 这次她想亲口问他。……
见她茫茫然,压根不知自己什么意思,霍芷心里嗤笑一声不过如此,脸上复又扬起了笑,“薛姐姐就当我刚才在说笑罢,不必放心上。”
说完,她扬长而去,好似打了个胜战的女将军。
到了锦匣居二楼的窗户,霍芷笑容渐渐淡下来,望着国公府的马车远去,眼中尽是凉薄。
早在河东时,她就对这个齐国公之女有所耳闻,不知哪里钻出来的野丫头,整日缠着殿下,不知廉耻二字怎么写。
要不是她父亲在军中立下汗马功劳,陛下面前也排得上名号,不然只怕殿下早已将她扫地出门了,何须忍耐至今日?
更别提就是个野/种。
她分明不是齐国公所生,不过一个破落侯爷的女儿。那威烈侯算什么正儿八经的侯爵?市井泼皮发迹起来的,因祖上之人会打马球,嘴又生得油滑,阿谀奉承下才舔来个恩赏的侯爵,根底上不过泥腿子,土腥气还没去干净呢,勋贵人家谁屑于为伍?要不是她生父去得够早,母亲又是个水性杨花二嫁的,只怕她至死连接近殿下的机会也不会有!
这样的人,还敢贪图太子妃之位,要了上好的越罗赶制衣裙,巴巴地贴上东宫,真真可笑至极。
霍芷垂头,水葱般的长指抚了抚那绿松石双镯,眼睫在眼窝底下投了片阴影,神色中莫名多了几分狠意。
该让她长几分记性了,殿下身边,远不是她这等人可以肖想的。
薛明英钻进马车,既然知道霍芷并非初见的那样和善,听了她的话还不过一时半刻,就早已抛在脑后,拉着云合坐下来,和她对起日子。
“今天七月十五,我没记错罢?”
云合正替她琢磨霍芷的话呢,还打算报到秦妈妈、夫人那里,哪知道她早就丢开手去,只关心这个。
“是!今日七月十五,再过五天就七月二十了!”
云合叹了口气,见着小姐这几天一听日子就兴冲冲的样子,简直没脾气了。
薛明英眉眼一弯,比昨日更期待起七月二十来。
还有足足五天!说短也短,说长也长呢!
距离上次避而不见,已有大半月不曾看见那位殿下了。
她按着一日三餐想他,有时吃了宵夜,便再多想一次,吃下午的点心时偶尔也想。
大概他一次也没想起过她。
简直不讲道理。
这难道很公平吗?
难不成就忙到这个地步,抽出点空来想她的时辰都没有?哪怕三息呢!两息呢!一息的功夫也没有?
不过她太想他了,想见他。这样就不能在心里将他骂得太狠,这样才能很容易就原谅了他,想着这次入宫狠狠地瞧他一面,看看他又给她摆什么脸色。
说起摆脸色。
薛明英唇角向上一翘,脑海又浮现了那张朝思暮想的脸。
都说太子殿下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天底下最稳重的一人,可她是知道他的。
当他抿了口茶却没有立即搁下茶杯,而是留在手里把玩,甚至还夸一句茶不错,那就是不大高兴了。
每年先皇后忌日时他总这般,那个日子里他对她也会多几分纵容,见她将长裙一抱,两个台阶两个台阶一齐走,直走到东宫前的月台才放下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淡淡道一句“天气凉了”。
在她说自己身体康健,健壮如牛时还罕见地露出过笑来,虽然马上就收了起来,但薛明英确认自己看见了。
那真是她毕生见过的最美好的笑容,仿佛还带了宠溺,那一刻她觉得淡淡的月光照在了自己身上,她得到了梦寐以求的东西。
可惜,扳着指头数来数去,她也才见过他笑几次。
要是他能不那么冷淡,多笑笑就好了,要是他在那一天也朝她笑就更好了。
算了,还是不要大庭广众朝她笑,她一定会变成木头的,木木愣愣的遭人笑话。
不过又不免想,长阁殿不止自己一个人在,对东宫势在必得的娘子们可不少。
她的这条青罗裙固然够好了,但有几家娘子生得好生出色呢!肌肤白皙,唇瓣如花,挽起的发髻如同雨后蒙蒙青山,她身为女子看见也不免分了心神,总是将目光流连在她们身上,要是殿下见了,只怕也难免分心。
可偏偏,她与殿下,本就不像娘和父亲感情深厚,理直气壮地要殿下不许看其他人,只准看她,这话太霸道,她根本不敢说出口。
被训斥还是轻的,重一点,只怕以后连东宫都难入。
薛明英淡淡惆怅着。
七月二十,晴光艳照。
接连下了三天的雨,刚好在这日放晴,便格外地叫人欣喜。
长阁殿的正殿里头,衣香鬓影,众女如云。
薛明英坐在靠近正座的位子,一仰头就可以看见皇后娘娘,身前浮瓜沉李,浸着水汽的瓜果就这样摆上了台面,宫女跪坐服侍。
从上次那件事后,她就对皇后不怎么亲近了。
皇后也不在意,这些日子都没再召她入宫。
每当殿外传来脚步声,薛明英都会稍加判断,急些缓些的都不是他,不过是传话的内侍宫女。
直坐到快厌烦了,她手里那李子被捏得发软,视线凝在了青罗裙角那一朵云纹上,想着他怎么还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