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书网.Top

簪缨by林叙然

2023最新网址 fushuwang.top  录入时间:09-14

崔述身披一件玄黑的氅衣,领边上滚一圈蓬松的狐狸毛,站在檐下,冲她颔首致意。
“夜里冷,路远,进来喝杯热茶吧。”周缨将两人往里让。
束关道:“我先将马喂了,预备一会儿赶路。周姑娘可知这附近哪里的草长势好?”
不料他们来得急,走得竟也这样急,周缨想了一下,指了指屋前的一道半坡:“往前走上半里路,那里的苜蓿顶好。我这里还有麸皮和玉米,晚些也喂一点。”
束关道过谢,牵了系在院门口的两匹马往外走。
周缨引崔述入内,室内未燃灯油,只灶下燃着火以驱夜寒。柴火之光昏暗,周缨点燃灯,跳跃的火光将她的身影投至壁上。
崔述轻瞥一眼,心想,比上回瘦得更厉害了。
周缨取干净的布巾擦净扶手椅,请他落座,替他斟来一杯热茶:“祛祛寒。”
“好。”崔述伸手接过,落座呷了口茶,眉目间沾染的霜寒褪了半分。
“应当没吃晚饭吧?”周缨坐在一旁矮凳上,重新捋起垂落的袖子,继续剥苞谷,“要不吃顿便饭再赶路?”
“好。”
他还是先前那样,从不辩驳她的提议,周缨唇莫名牵了下。
崔述借着扑闪的烛火观察着她的神情,一如初见时那般冷肃,看不出一丝悲伤,沉默片刻,似随口问道:“你知道我会来?”
周缨“嗯”了一声,又说:“倒也不是,但见到你来,也不觉得吃惊。”她顿了一顿,同他道谢,“多谢。”
“什么?”
“崔讼师。”周缨冲他一笑,“若非你出手相助,遇上这么个糊涂县官,说不定得把我自个儿都搭进这案子里。”
“应当不至于,若真如此,州府复核那关约莫也应付不过去,只是要定杨固死刑确有些困难。”崔述沉默片刻,好奇道,“我何处露了馅儿?”
周缨身子尚未痊愈,声音哑得厉害:“你伤没好全,难免有些破绽。”
“原来如此。”崔述淡笑了下。
“原本只是有些怀疑,但狱卒同我说,他们同僚一起吃酒时,听书吏提起过,这份诉状非常厉害,县官怕惹到不世出的高人才往上递得快,州府也批得快。”周缨仍旧歪着头,声音低低地传过来,“狱卒说你自称是我乡邻,但我根本不认得什么能写出这样诉状的高人。”
“我钻研此道日久,不足为奇。”
崔述注视着跳跃的火苗,语气不无落寞。
周缨转头看他一眼,又收回目光,将已蹦到嗓子眼儿的疑问咽了回去。
他的身份来历,不当她问。
崔述不知她心中所想,只接着方才的话道:“但你能赢这场官司,并不全靠那份诉状。五轮堂审,不曾记错一个细节,答错一句话,前后未有任何翻供,沉着应对,有据有节。我见过无数堂下受审之人,不论年纪长幼,占理与否,在堂官和刑罚的威压下,能做到如此的,十之一二而已。何况……”她才刚经丧母之痛,又少不更事。
若非当日亲眼所见,他也很难相信她能够从容应对,尽展当日他在狱中所授,以至于当日堂审结束,他便立刻改了主意,将原本预备留下帮助善后的束关一并撤回沧州,留她一人独自面对后来种种,不再插手。
崔述将后半截话咽回腹中,直视着她黑亮的双眸:“短短一日,《永昌律》相关,你记得一字不差。这个公道,是你应得的。”
“想活命,想替阿娘讨一个公道,逼着自己硬记下来的。”周缨将杂乱的灶下收拾整齐,各色用具归置到墙角堆好,打水净完手,过来接他的茶杯,才说,“总之,这回欠你一个大人情,以后若有机会,一定报答。”
崔述没应声。
周缨默了片刻,又说:“不过也是空话,总归以后没机会再见了,你要回玉京了?”
崔述“嗯”了一声:“你往后做何打算?”
周缨从袖中取出一张黄纸,展开递给他:“你帮我看看,这契书有无问题?”
是将家产悉数赠与杨成夫妇的契书,写清了家中两亩薄田的位置与大小,崔述阅过,点头道:“没有,可用。”
周缨将纸收起来:“官府已判我随母归宗,并出具公验,允我回原籍重录户帖,等隔两日请个中人作证,和成叔签了这契,我就准备离开,不再回来了。”
林氏提着竹篮站在门口,听得这话,呆站了片刻,惶惶不知所措。
周缨忙起身将她扶进来坐下,看一眼崔述,又看一眼她,不知该如何介绍两人认识。
林氏此时方慢慢回过神来,冲周缨道:“阿缨,你去后头把菜洗了,有客人来,连饭菜都不知道准备了?”
她极少用这样的语气说话,周缨愣了片刻,才“噢”了一声,提起竹篮往后去了。
屋后响起涓涓水流之声,崔述向林氏一笑:“多有叨扰。”
林氏沉默须臾,说:“我见过你。”
崔述不应,她接道:“上回官府的人来抓逃犯,拿着你的画像来问,我不认字,但记人脸不差。”
“是。”崔述未作掩饰。
“那回当真是阿缨藏下了你?这丫头当真是胆大包天了,竟敢做出这样的事来。”林氏道,“我早怀疑是谁在帮阿缨,阿缨虽然勤快,但咱们这儿穷乡僻壤的,就算她能攒下几个小钱,能够打点狱卒给我送衣送被,但后来给她娘亲操持丧事,那阵仗,咱们村里几十年不曾出过了,她不可能攒下这么多银钱。何况那日过堂,那些话,绝不可能是她自个儿能说出来的。”
“我想了好几遭,一直想问那丫头,但不好出口。”林氏将他周身再度打量一遍,“今日一见你,我便想明白了。”
崔述只淡淡一笑。
林氏接问道:“敢问这位郎君,将去哪里?”
崔述如实相告:“玉京。”
“玉京。”林氏咂摸着这个遥远的地名,“都在北边,那和棠县隔得远吗?”
“间隔百里,不算太远。”
林氏忽然跪地:“那能不能请郎君,送阿缨一程?”
崔述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所惊,忙伸手托住她手臂:“您先请起。”
林氏不肯,抹起眼泪来:“不怕您说我托大,我实在是没有办法,阿缨丫头挨着给每家每户帮活的时候我就想到了,这丫头是一定要走的,她是想在走之前还清欠的情。她这一辈的,咱们村里共有十四个,可打小就没有任何一个和她一样伶俐,她的确也不该在这山里待一辈子。”
“这丫头主意大,说了隔两日要走,就一定会走。但她毕竟才刚满十五岁,从没出过远门,若非这回卷进事里,连县里都没去过。听说棠县有上千里之遥,要走上几个月,她最近又病得厉害,我怕损了根骨,以后养不回来,实在是放心不下。”林氏伏地叩首,“既然玉京相隔不远,郎君和她勉强也算是过命的交情,能不能请您送她一程,到合适的地方再分路?”
崔述微有迟疑:“她母亲既然已故,户帖之事不算太急,您怎知她此刻就一定要前往棠县?”
“那丫头……把装了她娘亲骨灰的陶罐悄悄换了,没有入棺,我亲眼瞧见的,亡人要落叶归根啊。”林氏泪如雨下。
崔述转头看向屋后,暮色之中,那身影瘦骨伶仃,孱弱得像一株被厚雪压弯了腰的野草。
“您信我?”
“阿缨虽然手头不宽裕,但绝不是爱财不惜命之人,她当日既然帮你,我信她的判断。”林氏停顿片刻,“何况,这回的事起,你并未忘恩。今日一见,如此稳重,我记人不差,识人也不弱,你当是重诺守信之人。
“阿缨当日也是犯险帮您,而今想请您大发善心,对她照顾一二。”
崔述手上用力,将她强行托起:“母之爱子,拳拳之意,不过如此。您既托请,我应下了。”

◎人生百年,立身处世,首戒自苦。◎
周缨端着洗净的青菜进屋,方才那一幕已经收尾,林氏正站在灶前料理杨成日间送来的鹿肉,同崔述有说有笑:“我男人从山里打来的野味,你是贵人,这山里没什么好拿来招待的,这还算一样,有些滋味。”
崔述笑着应和了一句,惹得周缨满腹狐疑,心道这二人何时这般熟悉了。
肉炖得慢,束关推门进来时饭菜尚未备好:“郎君,马给您拴在院外了,晚些我送您下山再折回来。”
听出此话的弦外之意,周缨正剥着的玉米斜飞出两粒来,落在崔述膝上,崔述拾起扔进她身前的木斗中,同束关道:“牵进来吧。”
“您今晚不走了?”
崔述点头。
“怎突然改了主意?”束关劝道,“先前往返耽误时日太久,眼下郎君还是先行一步的好,周姑娘这头无论做什么安排,我都会善完后再离开,您别操心。”
林氏不知崔述原来就有让仆从帮忙照看阿缨的打算,此时突然听得这话,懊悔自个儿自作主张挟恩图报,坏了人家原本的计划,又怕寒了人家的心反生罅隙,心下焦急,在作裙上擦干手,竖着耳朵听二人的对话。
“也不急这一晚,明日再说。”
束关无奈拱手,转头出去了。
周缨斜着眼觑他:“你忙你的事,束关也同你一并走,不用管我。”
“先前便同你说过,我会让束关送你出行,不过后来看你困于囹圄脱不得身,便将他暂且调去一用罢了。”崔述语气淡淡,似在说一件再随意不过的事情,“眼下我既已过来了,让束关单独送你一趟,和你我同行差别不大。你若怕误我的事,今晚便趁夜收拾好行李,明日一早就随我一起走。”
周缨猛然抬头:“我何时答应过要同你一起走了?”
“阿缨。”林氏打断她的话,“先去把马喂了,再回来打水招呼客人洗手吃饭,晚些我有话同你说。”
见她这般强势,周缨只好依言将刚剥好的玉米混着麸皮拿到外头,喂给二人的坐骑。
四人草草吃完一餐,周缨将自个儿的床铺重新铺了一遍,却没瞧见束关,只好将崔述一人先带去休息。
等回到厨房,林氏正往包袱里塞春饼,她迟疑了下,问道:“婶儿,您都听到了?”
林氏点头,又往洗净的小瓷罐里装泡好的萝卜丁,眼睛一眨,眼泪珠子又串成了线,她埋头拿衣袖抹了,用勺捣实,往罐里再装了一勺:“外头纵有山珍海味,但人离了家,总还是会惦记这口从小吃到大的东西。”
周缨闷闷地应:“我一个人路上也吃不了太多,等到了地儿,我自己会做,买些来做就行了。”
“你这丫头主意大,我说不动你。”林氏将瓷罐封紧,数落道,“不过你听婶儿一句,跟着那位郎君走,让他送你一段,等熟了外头的一切,你再一个人上路。”
周缨坐下,继续剥玉米,她新买来的鸡苗还没长大,她得尽量备好粮食,林氏养起来才没有太大压力。
“我自己能行。”
“没说你不行,但你一个姑娘家,没人照看,婶儿不放心。”林氏走近,粗糙干硬的手抚上她的脸颊,“阿缨,你听婶儿一句劝,收收你的气性,在外头有个人帮衬着,总没那么苦。”
周缨不吭声。
见她油盐不进,林氏终是忍不住,哽咽出声。
周缨心下着急,忙将她拥入怀中,在她背上轻轻拍了几下。
林氏反抱住她,箍住她瘦得硌人的背,哭声再也收不住:“儿啊,你一个人出远门,家里人不放心,你体谅体谅我这个老人家,一辈子没出过山,怕你一出去就遭了豺狼虎豹啊。婶儿这辈子就得了一个女儿,四五岁上就没了,这么些年就你一个亲近的小辈,早拿你当女儿待了,你若出了事,叫我怎么原谅自个儿?”
周缨心下一酸,眼眶微红。
“我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盘,柴劈好了,粮食种好了,牲口买好了,都是留给我和你成叔的,我都知道。”林氏将她死死箍在怀中,发狠似的说,“你若答应,我让老头子明天就来和你签契书,要是不答应,我把话撂在这儿,便是这屋子烂了朽了倒了,我也绝不会再踏进一步,不会用你一分一毫。”
“我答应,婶儿您别这样。”周缨思虑良久,终于应下,“我去收拾,明早便随他一道走。”
翌日一早,周缨请来族长做中人,双方按下拇印,定契成约,将一应家产全数赠与杨成夫妇。
这绝户女虽因随母归宗丧失继承之权,但经此祸事,族中众人也不敢打这份家产的主意,眼下周缨要如何处置旁人自然无从置喙。
何况族长家大业大,并不在意这点薄产,便欣然做了这个中人,只是在临走前,同她道:“阿缨,这些年……因为先前的很多事,族里对你帮扶不多,你一直不大容易,往后多保重。”
“大伙对我都有恩,我很感激。”周缨谢过族长,辞过杨成夫妇,带上为数不多的行李,去新坟前敬下最后一炷香。
坟茔中虽无新魂,但她仍固执地在走前留下一缕青烟,奠那名叫作周宛的女子葬送在这深山里的一生。
周缨站在坟前,紧抿下唇,直直望向杨固家那栋还算阔气的祖屋。
阿娘这座坟茔,将令杨家人在这翠竹山中世代都抬不起头做人。
她沉默地走下坡地,到后山小路与崔述会合。
崔述牵马在前,她一声不吭地跟在后面。行至山脚官道,崔述回头问她:“会骑马吗?”
周缨老实摇头:“牛和骡子倒骑过,马没有。”
“差不太多,但马性子躁些,没那么温顺,难控制一点。”崔述转头看向正翻身上马的束关。
束关控缰的手微紧,一下蹿出去两尺地,才回头道:“郎君,我先去前头探路。”
崔述面上看不出喜怒,沉默片刻,先一步上马,冲周缨伸手:“上来。”
周缨并不忸怩,搭着他的手踩上马蹬,上了马背。
“小心些。”崔述嘱咐完,一勒缰绳,身下的良驹已射出去一箭之远。
周缨揪着一颗心,一路勉强控制住身子的平衡,随他主仆二人快马行至平山县城,同候在此处补给并等待接应的奉和会合。
晌午方过,一辆不起眼的挂着青色布帘的马车驶出平山县,一路往北疾行。
从未走过这么远的官道,马车行得快,周缨被颠得难受,脏腑间一股酸气直冲脑门,只得长时间靠坐在车壁上闭目养神,偶尔往窗外扫上一眼,眼神亦涣散得厉害。
崔述面前的小几上垒了半尺高的卷牍,因不怕周缨泄密,倒并不避忌她,专心致志地翻阅着,只时不时地抬眸,瞥一眼已僵成石像的周缨。
再次感知到这视线时,周缨突然回视过来,同他道:“我要没猜错的话,你身上应当有要事,骑马要快得多,你先走吧。若当真放不下心,束关留下送我也是一样的。”
崔述将手中书册搁下,认真地注视着她,道:“此话不必再提。”
他一反常态的坚决,一如当日洞穴之中坚持要让束关送她。
周缨一时无言,默默垂下眼,果真不提此话了。
一杯溢着清香的桔梗茶被递至小几边缘,崔述言谈温和:“自离开平山县,你便拘谨得厉害。路上和家里不同,一切从简,诸多不便,难免照顾不周,有什么你便直说。”
周缨扣在包袱上的手一松,泛白的指甲重新有了血色。
崔述重新埋首书册,周缨喝完那杯热茶,脏腑中的浊气逐渐散去,精神好了些,侧着头看向往后倒退的景色。
“第一次出远门,难免会有怯意。”崔述淡看她一眼,竟同她说起闲话,“我头回离开家里,就是带着他们两个,去一个荒凉偏僻之地。”
“你那时怕吗?”周缨转过头来看他。
崔述摇头:“是我自己选的路。即便前路是平生未见之险途,也不值得惧。”
周缨“哦”了一声,又转回头去,不再出声,只是手还是扣在那包袱上。
毕竟才十五岁,崔述目光落在她发白的指甲上,洞穿了她的心事,劝道:“不是你的错,没必要都怪罪在自己身上。时日长了,秤砣虽小,也能压死人。人生百年,立身处世,首戒自苦,这是你必须学会的功课。”
“我没有。”周缨似被人戳破私隐的孩童,脱口反驳,却又在马蹄激起的黄色尘雾中失了神,语气低落,“我明明知道他们想做什么,却没有提防。”
“你只是没想到,人性之恶会到如此地步。”崔述目光落在窗棂上,语气温和地宽慰她,“不论你母亲是何身份,他们总归是你血缘上的亲人,常人都难以预料到他们竟能坏到杀人越货的地步,你自然也不会生出如此防备之心,这怪不得你。”
“你是不是早就看出来了,否则当日在狱中,不会劝我付出些代价以了结此事。”
崔述颔首:“此类案件并不鲜见,我亦经手过几起,先前在你家中时,已有所猜测。”
周缨定睛打量了他一眼,终是没说什么,复又垂眸,取出怀中藏着的榉木盒子,拿在手中端详。
上头挂着一把生了锈的小锁,惊起叮叮声响,一看便知是上了些年头的物件。
“为何不打开?”崔述不解。
“早些太忙了,没顾得上。等后面合适的时候,再去寻个锁匠打开吧。”
崔述冲她伸手,周缨迟疑一下,将盒子放入他掌间:“怎么?”
崔述拿起观摩片刻,唤奉和进来。
奉和拿在手头鼓捣了一阵,锁舌便“嗒”地一声开了。他将盒子归还给周缨,退出车厢。
周缨小心翼翼地打开盒盖,落入眼中的先是两枝已经风干的草茎,一旁躺着一只模样颇有些滑稽的折翅竹鹰,另还有一块油纸包好的饴糖。
周缨将那只竹编的鹰举至眼前,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两行泪忽地滑落下来,“啪嗒”坠在那两段一长一短的干茎上。
黢黑的根茎被泪水浇灌,翻卷开一段尘封的绿意。
这是阿娘过世以来,周缨第一次落泪。
眼泪盈睫,掩去过往的倔与韧,委屈、悲恸、自责齐齐上涌,催逼得以往固若金汤的泪池泄了闸。
她绽出一个带泪的笑,似自言自语:“那年我六岁,她趁杨泰不在的时候教我玩斗草,说她以前和朋友常玩这样的游戏,谁赢了就可以许一个愿望,让对方帮忙实现。那日我赢了,一时想不到想要什么,刚好瞧见天上飞过一只鹰,院子里边又恰巧躺了一地预备用来编织晒垫的新竹,我就说,要不你帮我编只鹰吧。”
“她从来没做过农活,她有一双小脚,走不得山路,背不动重物,即便来了这里,最多也就是在家里做点简单的家务,割草捡柴这样的活都是我在做。但那天她还是用笨重的柴刀劈了竹条,用被划伤的手慢吞吞地替我编了这只鹰。她制竹的手艺不行,画画却还不错,还能勉强认得出是只鹰。”周缨顿了一下,“她问我怎么想要这个,我说鹰飞得高,我也要飞得一样高,飞出这翠竹山去看看。她夺过这只鹰,一脚将它的翅膀踩折了,说了一句我听不懂的话,但我一字不差地记下了。”
“后来她疯了,我才听明白了那话……她说,生在这样的家里,你不要起这样的妄念,心比天高,是要折寿的。”周缨带着笑说,“我那时不明白她为什么要生气,只觉得她出尔反尔,生气跑开了,赌气好几日都没理她,没想到她竟存起来了。”
盒中藏有一摞叠好的纸笺,其上字迹隽秀,崔述从密密麻麻的方块字中拼凑起那个名为周宛的棠县女子的一生。
她应当是书香世家的小女儿,从小备受父兄宠爱,却在庙会上同家人走失,被人强行带往南下,因为礼教传家不肯屈身秦楼楚馆,转手几次都因她试图自裁而失败,等到平山县,大雪封山,人牙子怕藏太久暴露最终折在手上,折价卖给杨泰这个普通人。
她年轻时生得有几分姿色,杨泰这样的乡野粗人只当她是天仙下凡,卯足了一辈子的耐心和温柔来哄骗她。
她也知山高路遥,再回家是痴心妄想,她曾趁夜偷逃过两次,均走不到山脚便会被抓回来。她那时劝服自己,杨泰虽是乡野村夫,但对她还算柔情蜜意,这样的日子再怎么也比流落烟花柳巷强些,于是渐渐松动心防,认命愿同他好生过下去。因经历曲折,她畏惧见人,便将那两间破败老屋织成一张困住自个儿的网,安心过起与世隔绝互相扶持的日子。
一切自欺欺人戛然而止于她诞下女婴的那一刻,杨泰一声没吭便出门赌钱去了,全然不顾啼哭不止的婴儿和刚历鬼门关的妻子。后来更是原形毕露,她才知晓他原来赌酒不离身,这两间老屋独门独户竟是因他赌钱输光了,不得不将家里分给他的一半祖屋一并折卖给他大哥杨固,这才搬出来同一个老鳏夫低价买了这两间屋子。
饱受恐吓,全无温存,日子难过,她日日以泪洗面,但仍苦苦支撑。
那婴儿长至一岁上,因夜里啼哭不止,被杨泰举起便要往地上摔,她拼死救下,自此彻底认清他的真面目,偷摸上山采来草药,以损坏身子为代价,断了孕育之念。几年无子,杨泰带她去瞧大夫,她的做法被揭穿,杨泰被激怒,生出一个报复她的法子——他不对她动手,只打那个她看得比命还重的孩子。
偏那孩子命像野草一样贱,身子康健,脾气也倔,先前还哭闹不休,后来稍明事理了,他每次一动手,便死瞪着眼看他,杨泰彻底恼怒,下了死手,差点将那孩子打成瘫痪。
等那孩子再次命大地喘过气来,杨泰醉酒坠到沙河里摔死了。不知怎么传出风声说是她做的,杨固夫妇前去报官,官府来人将她抓走,那时的知县好大喜功,最喜动刑,她在狱中走了一遭人间炼狱,最终却因实在没有实证,而被当时那位受过平山父老恩惠的州府推官勒令开释。
周缨听到此处,掩面啜泣起来:“她回来一见到我,就将我抱起来。可我看着她身上已经干得发黑的血迹,却害怕得紧,孩子嘛,总是经不住旁人吹耳边风的,我就问她,到底是不是她做的。”
“她不回答,把自己锁进房间里,整日整夜地写东西。”周缨艰难接道,“我不知道她在写什么,她曾经试图教过我认字,但只要一被杨泰看到,就会把我往死里打,后来她就也再不肯教我读书写字了。我那时候只是倔,就反反复复地问她,到底是不是她把那人推下河的。”
“问了好些天好些遍,她终于疯了。”周缨苦笑了下,“这些年我一直在想,她疯之前到底在想什么,会不会对我特别失望,亲手养大用命护住的女儿非要送她上绞架,其实不是……我只是那时候太小了,不明白什么大事理,就觉得倘若真是她做的,那她可真厉害,那她便是我心中真正的大英雄了。那时村里的孩子们都说她是杀夫的坏女人,我也是坏种,我只是想证明,我阿娘才是最厉害的。”
崔述执着那页薄如蝉翼的纸,若有千钧重:“她没有怨你,她说‘女未长成,不敢赴死’。她也不是因你之言而溃败,只是礼教传家,平生从未做过分毫恶事,何况杀人,心中压力太大,无处排遣,日积月累下,终于还是坚持不住了。”
他取出最底下那张纸递给她,其上寥寥五字——“杳杳山水隔”。
“她为你取名‘杳杳’,寄望你能迎霜绽放,跨过万里之迢离开翠竹山走向广阔天地,却又深知并无能力带你离开,怕你生出凌云之志,却困于深山,同她一样此生难度,故亲手掐断了这条路。”

◎负人之托,心中有愧,当走这一趟。◎
自腊月里受了冻,又连日操劳,旧疾一直断断续续地发作,崔述的声音听起来都似乎带着一丝哑意。
周缨呆呆地看着他用修长的手指翻过每一页泛黄的纸,视线快速扫过,便将其上的内容同她细细讲来。
周缨原本一直沉默地听着,等他讲完最后一张纸,却忽然发问:“这五个字为什么这么解?”
崔述看她一眼,解释道:“这句引自一首咏梅的诗,凌寒绽放,不畏霜雪,是她对你的期望。她心里其实……很矛盾。”
周缨平平地“哦”了一声,拿袖子擦干眼泪,将纸笺叠好装回盒中,小心放回怀中,又从袖中取出那只浆洗得发白的荷包仔细端详——其上以细密的针线绣着一株早梅。
自那以后,她便很少开口。
崔述事忙,日日伏案,她便也不吵他,整日间侧头看着窗外日渐远去的乡景,心里偶尔涌起一种难言的哀恸。
她反复忆起和阿娘相处的点滴,她那时还小,并不懂得很多事,等后来阿娘日渐迟钝愚笨,她不得不独自支撑起那两间老屋时,才慢慢琢磨明白那些阿娘以前说过的前言不搭后语含混不清的话,理清阿娘的身份和来历。
她知道,阿娘其实并不希望她到来。
她的出生,戳破了杨泰给阿娘营造的温柔假象,也加深了阿娘和翠竹山的羁绊。
但她还是总是想起,阿娘背着人偷摸爬上山,采来一抔红艳艳的浆果,在后院清洗干净,一颗颗喂给她的场景。那时阿娘笑得温婉而柔和,与翠竹山孕育出来的朴实直爽的女人截然不同。
寒冬腊月里,阿娘会在无人愿意出门的时节里艰难爬上半山腰,采来几支腊梅,插在陶瓶里放在屋中添香,留一小支插在她头上,笑着说我们杳杳真是个好看的姑娘。
她后来数次想起,杨泰拿起柴禾往她身上落时,阿娘飞奔过来将她护在身下的身影。
阿娘不是个强硬的人,可以为不侍万人备受凌辱而寻死,却在面对侍一人苟活的局面时懦弱屈服,后来囿于经历与杨泰的淫威也不敢同村里人来往,数次回避林婶的好意,更在对杨泰彻底失望后,因为害怕影响女儿的处境和名声,也不敢伺机对村里人揭露他的恶行,始终守口如瓶,反做了杨泰的帮凶。至于后来,杨泰去世后,阿娘或许也曾动过返籍的念头,却因要避免坐实杀人动机,而永不能再开口了。
2023最新网址 www.fushuwang.top 请重新收藏书签

推荐福书 危险妻子by洛  华夏先祖来助  天然黑养成手  年代文大佬的  戴珍珠耳环的  团扇家族使命  在荒岛开了家 

网站首页最新推荐浏览记录回顶部↑

福书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