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簪缨by林叙然

2023最新网址 fushuwang.top  录入时间:09-14

“这两样,不可以都要?”
“辅以其他证据,姑娘洗脱嫌疑不难。要以命换命,按律确有难度。”
周缨越过一尺见方的小窗往外望去,天际淡扫一层薄薄的青色,这时节看去,令人无端联想到薄雾里的翠竹山,轮廓也是这样浅淡的青色。
“先生是想劝我放弃?除了上缴买命钱,我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不是。是想告诉姑娘,要达目的,得审时度势略行变通,有时,更需狠下心付出点代价。”
周缨猛然抬头,将他上下打量了个遍,才缓缓收回目光。
崔述只作不觉,重新提笔,将方才的诉状接着往下写。
监室寂静,笔尖在纸面上划过的沙沙之声萦在耳畔,周缨闭眼,牙齿无意间咬破下唇,刺痛感与血腥味弥散开来。
崔述抬眸看去,执笔的手一颤,尖端的墨汁迅速洇染上纸面,留下一小团污渍。
周缨睁开双目,平静道:“我想好了,劳先生再写一张吧。”
崔述颔首,将方才被毁的纸张揉作一团,重新铺纸落笔。
周缨视线落在他的指骨上,右手第二指节蜷曲的角度有些怪异,落笔时不太自然。
感受到她的目光,崔述手微微一滞,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往下写。
“倘若——”周缨忽然不易觉察地哽咽了一下。
崔述抬头,破天荒地从她如墨的双瞳里看出了浓郁的悲伤和哀怜。
“倘若,死者不是凶犯亲属呢?”

◎婚姻离正,还归本贯,子女归宗。◎
春耕未启,诸农得闲,又兼连日风清气朗,山路干硬易行,翌日一早,县衙门口便聚集了远近乡里赶来的看客,其中尤以杨家坪和县城居民为主。
巳时一到,役吏开门列阵,诸客入内,主官落座,开堂过审。
五日复审乃刑部定规,意为核对涉案之人前后两次所供之词是否矛盾,从而辅助判断供词真假。
主审官依次讯问完杨固、周缨和赵铁匠,又问完杨成夫妇及杨家坪十数证人,着人录完供词,便如上次一般吩咐退堂,托词要差人到现场再次取证后再审。
众人兴致缺缺,怨声四起,周缨忽然扬声唤住主审官:“知县留步,我有事要奏。”
此案影响非同小可,围观人数甚众,知县清楚不好轻易敷衍,只得返身坐下,语气不善地问:“案犯还有何事漏报?”
周缨自怀中取出一叠整整齐齐的纸,双手平举过眉间:“我要告状,此为诉状。”
“你自身嫌疑尚未洗脱,若要告状,等宣判后再告不迟。”
周缨将纸举高:“我所告之事,与此案实为同一案,请知县一阅。”
底下上百双眼睛看着,知县只得让人呈上,待草草阅过一遍后,微眯双目,眸中露出锐利的凶光:“此状为何人所写?”
周缨未作答。
见知县反应怪异,随侍的刑名师爷忙将诉状取过一观,登时面色凝重。
知县心下亦浮起几分不安,面上却只冷哼一声:“凡涉命案者皆为重犯,不得任何人探视,你一个目不识丁的乡野村妇,这诉状从何而来?”说罢提手掣令签,“按律,先杖十以作惩戒,再行讯问。”
知县年过不惑,多年搜刮的油水早已侵脑入脏,脑满肠肥,一脸横肉,颇显凶相。
周缨与其对视,丝毫没有被他经年积压的官威震住,冷静发问:“敢问知县,《永昌律疏》第三百二十条为何?”
知县不想竟被一大字不识的卑贱农女问住,见堂下众人皆目不转睛地盯着自个儿,面子上挂不住,斥道:“与此何干?重犯不得探视乃《永昌律》白纸黑字所规定,即便拿出注疏来,你也犯禁了。”说着见书吏在旁使眼色,忙住了声。
“《永昌律》刑名篇虽然的确有知县老爷所说的这条规定,但《永昌律疏》第三百二十条将此条注解为,各级法司在审理重案时,不得允准探望重犯,但讼师了解案件不在其列,以保公正。
“因《永昌律》行文精简,各级法司水平又参差不齐,为防断案者在裁断时运用不当,当今右相、前任刑部尚书徐涣曾于七年前主持注释律文,形成《永昌律疏》,由今上颁布,通行全国,各府州县莫不遵从。”
堂下轻微议论声起,林氏顾不得官府威严,侧头直愣愣地看着周缨,嘴巴微张,似是欣喜,又似不敢置信。
“纵然《律疏》规定可以允准犯人与讼师会面,但亦需先行报至官府,获准再见。”知县不忿地驳斥,见书吏冲他摆手,犹豫片刻,挥手撤退堂下执杖的皂班,“也罢,先听听你所诉为何,稍后再论。”
周缨长吸一口气,用全场皆可听得一清二楚的声量道:“我今日有三诉,一诉——”她转头看向脑袋缠满布条畏缩成一团的杨固,眼神平静而肃杀,“一诉杨家村村民杨泰,也就是我已然亡故的生父,略卖我母,也即本案中的死者杜氏。”
堂下众人哗然,杨家坪众人更是瞬间炸开了锅,七嘴八舌叽喳个不停。
知县着人维持好堂中秩序,令她继续往下将细节说来。
“我母亲本名周宛,为宁州棠县人士,十七年前,即永昌七年,被人牙子略卖南下至平山县,杨泰将人买下,顶替亡妻杜氏之名,隐匿于家中,至永昌十九年,杨泰身死。《永昌律》规定,略卖良人买卖同罪,即便杨泰尚还存世,仍当处以斩刑。”
“可有证据?”
“年已久远,并无物证,但堂中便有一位人证。杨泰真正的原配妻子杜氏身弱,自嫁到杨家起便一直深居简出养病,虽不到一月就仓促去世,但自家兄弟总该认得弟媳。”
知县转向杨固,质问道:“此话当真?从实招来。”
杨固本就心内惶惶,不知周缨突然翻出此旧账是何意,反应不及,口快于心:“我弟弟五年前摔死在了沙河里,尸骨都没找着,青天老爷明断,人都已经死了,现在追究这些还有什么意义?”说罢又转头盯着周缨,目露凶光,“何况杜氏那老东西死前曾亲口承认,我弟弟就是她所杀!”
堂外喧声复起,役吏水火棍点地,连喝“肃静”,众人方安静下来。
“知县大人,他承认了。”周缨停顿片刻,接道,“永昌十三年,我县重录户帖,杨泰为我所录姓氏为周,既不随父也不随母,实为世所罕见,对外只称我为抱养,实是嫌我贯他姓晦气,兼我母亲苦苦哀求,故才如此。此事当时村中乡邻也曾私下议论过几年,今日我将答案公之于众,是非论断,大伙心里自有判断。”
堂外有同村村民出来作证,纷纷说此事诡异,早年间从未听杨泰提起过这丫头乃是抱养,村民们也都将周缨视作杨家骨血,直到那年县上派人下来核验十年间人口变动情况并重录户帖,杨泰却正式为她录了周姓。
当时众人讶异,杨泰也不肯多说,反倒是后来同村民斗酒喝醉后说漏过嘴——“花了老子那么多钱,最后只生出个死丫头片子,跟着老子姓多晦气,就当赏她了”。村民们当时不知是何意,但杨泰当时醉得吓人,但凡有人追问就提起条凳要打人,模样可怖,至今仍有几人记得此事。
几人的证词和周缨所言互相佐证,堂下众村民既觉惊讶,又觉颇合情理,窃窃私语一阵,渐渐平息下来。
杨成和林氏惧怕堂官,低垂着头,生怕招来祸患,却时不时地转头往这边瞥上一眼,眼神里满是藏不住的担忧。
周缨冲他们轻轻颔首,示意他们安心,二人才重新怯懦地垂下了脑袋。
等书吏录完数名村民的证词,知县捋了捋长须,咳嗽清嗓,不疾不徐地问:“虽有几分合情理,但不过是推测,可有实证?”
“杨家家境窘迫,杨泰又是个酒鬼兼赌鬼,出了名的好吃懒做,名声稀烂,附近人家没有愿将姑娘嫁过去受糟践的。好不容易遇上杜家,因相隔较远不曾耳闻这些恶闻,又受天灾缺钱得紧,愿将杜氏许配给他,谁知杜氏身子太差,过门后不到一月即病亡,若消息传开,杨泰恐怕是一辈子老光棍的命,故将杜氏悄悄下葬,绝口不提。”
“恰好那年人牙子挟我母亲到了平山县,杨泰在赌桌上听闻此事,正巧当日运气好,赢了不少,又同庄家借了些钱,悄悄将我母亲买下,趁夜带回家,自此锁在家中。直至一年后,杜父亡故,杜氏兄长又憎恶杨泰品行不愿再与其有所牵涉,举家搬迁,杜杨两家自此断了往来,这桩往事才成了定局,彻底不为人所知。”
周缨微抿下唇,接道:“虽杜氏已逝十余年,出嫁前又极少露面,乡邻恐难辨认形貌,兄长又已远走他乡,难寻其回乡作证,但此事仍有铁证。真正的杜氏葬在杨家坪后山西南方位的竹林旁,杜氏幼时曾摔断过腿,右腿骨与常人有异,杜氏兄长应当清楚此事可以作证,而我母亲右腿未曾受过骨伤。另有一件,仵作验尸时想必已经知晓,我母亲为小脚,但青水镇地处深山以农为生,农家女子断没有裹足妨碍生计的。还请知县派人查验这两条线索,若我此言为真,则此事定然无假。”
知县沉吟片刻,吩咐胥吏立即去查,又问周缨:“姑且信你。但纵然此事是真,人死灯灭,又与此案有何关系?”
周缨抬眸望他一眼,对他这般迟钝并不意外,平静接道:“自然是与我的后两诉有莫大的干系。按《永昌律》,略人为妻者,婚姻离正,冒妄入籍者,还归本贯,子女归宗。既然买良人为妻者婚姻作废,户帖追毁,被略者削还原籍,子女归宗,那于律法之上,我母亲与杨泰并算不得夫妻,自然也不是杨固弟媳,我亦非杨固侄女,我们之间并无亲属关系。”
“因此,我诉杨固夫妇两罪,一是收取赵铁匠钱财,将我略卖与人为妻,此点杨成夫妇和赵铁匠的证词可以佐证。二是杀害我母,此事虽无其他人证,但杨成夫妇赶至时,我身无自由,不可能做到此事,况我与母亲相依为命数年,不可能无故弑母,此事只能是他二人所为。还请知县大人派人仔细勘察,还我清白。此外,既然非亲,并无减罪之故,案犯自当以命抵命。”
杨固虽不懂这其中律法上的弯弯绕绕,但听她这一通剖析也知定然不是什么好事,才知方才情急之下着了她的道,作势就要扑过来打她,被人按住仍挣扎不止,怒目圆睁:“你这毒妇,和你娘一样,养了十几年都养不熟的白眼狼。”仍撒泼耍赖般往她身上泼脏水,“难怪能干出来杀害你伯母的事来。”
周缨并不应答,只安静地跪在堂中,神色平静。
崔述隐在人群之中,隔着远远看向她挺直的脊背,悄然退出嘈杂的人群,离了此处。
知县喝住状若疯傻的杨固:“你之说辞先前已经录过口供了,现下暂且不论。”吩咐赶紧将人押下去,随即下令,“今日鞫谳到此结束,退堂。”
【作者有话说】
注:本章和上章涉及到的相关律法参考《唐律疏议》《大明律》《大清律例》及部分古代司法判例档案,虽今人看来有不公之处,但当时更多是出于维护伦理纲常的考量。

◎大恩无以为报,周缨在此谢过。◎
堂审在一片喧嚣声中落幕,涉案众人被带回各自监室关押,围观百姓散去,平山县衙的正堂又恢复了往日的寂静肃穆。
如此又经两次勘验三轮堂审,二月廿七,缠绵数日的淫雨停歇,树木枝桠在泥土的腥气和鸟虫的鸣啼中悄悄抽了芽,翠竹山在夜色中悄然披上了一层薄薄的绿衣。
时已亥正,天际散落着几颗星子,周缨抱膝靠坐在潮得掉渣的土墙上,往窄小的气窗外看去,试图辨出她认得的为数不多的几个星宿。
杂乱的脚步声将思绪拉回,她抬眼往与普牢隔开的那道铁门看去,见狱卒拎着一个酒坛子歪歪扭扭地走进来,脚步虚浮,浑身酒气,不由轻轻皱了皱眉。
狱中只壁上点着一只灯芯将尽堪堪能照路的油灯,光线昏暗,狱卒看不清她的神色,冲她乐道:“你这小丫头运气倒还不错,没两日就能出去了。”
“怎么说?”
“你那邻居是个高人,我干这行这么多年,还不知青水镇上有这号人物。写的那诉状是真厉害,当日堂审把咱们老爷和书吏都当场震住了不说,今儿个送文书的兄弟回来了,说卷宗送到通判案上,通判草草扫了一眼,当即便将诉状连读了三遍,紧接着就仔细研读了卷宗里的所有档案,现下已经同意咱知县老爷的初判,发回令择日宣判了。”
“我邻居?”周缨右手扶在木栏上,眼睛连眨了几次,心中那个不合时宜的猜想再度跃出来,“不是你替我请的讼师么?”
“我哪有那能耐?自个儿送上门来的。你不认得那人?”狱卒心说怪异,见周缨神色变幻几次终归平静,似想明白了什么似的,举坛灌了口酒,冲她挤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上上下下请吃请喝了好几回,一回便是三桌席面,你托给我的十两已经花完了,我可没从中赚一个子儿。好在事情也算没办砸,这钱花得不冤。”
虽知这话里肯定有水分,但周缨并无心寻根究底,只是有些疑问还有待解答,正要再问,狱卒已打了个酒嗝,醉醺醺地踉跄往外走去了,嘴里含着一口咸泪,咕哝着:“衙门嘛,有理无钱莫进来。我那妹儿啊,若当初能碰到这么个高人,是不是也不会背了冤屈,早早去了。”
狱卒所言果然不虚,两日之后,官府张榜宣判,杨固以故杀定罪,被判斩监候,杨成夫妇被释,周缨亦被判明随母归宗。
连日累积的湿寒发作,林氏这两日生了场急病,状况不大好,周缨劝服杨成,雇车先送他们夫妇回去,而后自行前往义庄,领回周宛的尸身。
涉及命案,结案前不便下葬,官府虽以冰块保存,但毕竟死于非命又时日已久,常干这行的车马行都推说不祥,不愿雇车给她。周缨也不生气,只冷声加价,连加五次,掌柜乐得满脸开花,忙指使一个老鳏夫赶骡车过去,另指派两个伙计抬了门板去帮忙。
周缨坐在板车上,沿着春意蔓生的道路往回走,骡车咿咿呀呀的声响将她一颗心颠得轻轻起落,生出一段造化弄人的感慨来。
原本此时,她们娘俩儿应当已经行程过半,再捱上个把月就快到棠县了,阿娘或许很快就能见到阔别十七年的亲人。
可如今……
她抬眼望着晌午时分金灿灿的艳阳,随骡车一起摇摇晃晃的五脏六腑被无边的酸胀占得严严实实。
行至翠竹山脚,车道陡然变窄,骡车上不了山,车马行的年轻伙计坐地起价,预备大捞一笔,周缨盘算着这些时日的开销,正欲还价,山路拐弯处忽然传来一阵杂乱急切的脚步声。
杨成行在最先,肩上搭着一捆麻绳,开口说话时仍和平素一样不大敢直视旁人,只说:“阿缨丫头,咱来了。”
身后跟着的壮年男人们也七嘴八舌地道:“白事不请自到是传了千百年的规矩,丫头别同咱们客气。”
“以前吧,总有些风言风语,你们两家也不和睦,咱们也不敢和你们娘俩儿多来往。但怎么说也是地邻,咱们也算看着你这丫头长大的,更何况遇到了这么大的事,总归是不一样,不能不管。”
说罢也不管周缨应不应声,一群肤色黝黑身材精壮的汉子上前将门板卸下,用绳索将草席固定好,粗着嗓子三言两语打发了车马行的伙计,轮流抬着门板沿着崎岖的羊肠小路上山,汗如雨下也绝口不喊一声累。
周缨插不上手,只得先一步赶回家中预备茶水饭菜。才刚远远看见院门,便听得叽叽喳喳的人声,等她走近,里头热热闹闹,平素不爱与她来往的婆婶嫂子们坐了一院,清洗着刚从自家地里采摘的尚还带着新泥的蔬菜瓜果。
见她进来,院中的说话声戛然而止。
周缨在篱笆院门前驻足片刻,先前红得刺目的血渍已经不见踪影,染血的土墙也被人为抹平了痕迹。
须臾,她恍若终于神归其位,提脚往里走去。
林氏走过来,想解释一番,周缨见她唇色苍白如纸,忙扶她到一旁坐下,也不再提劝她回家休息的话,只道:“婶儿,您多注意身子。这里人多,大家伙互相搭把手,就能把事情办妥,您别操太多心。”
年纪最长素得敬重的阿婆看二人一眼,转头中气十足地吩咐众人:“都别愣着了,男人们要回来了,大家手脚麻利点。”
等杨成一行回来,另一队男人也扛着桌椅板凳回来了,等将灵堂扎好,白幡挂出,挽联贴好,亡人安置,女人们已经麻利地收拾出了四五桌菜,大家伙围坐,顶着晌午的日头吃完简陋餐饭,不闻一声怨言。
饭后,大家争相收拾桌椅碗筷,三名族老来找周缨商量丧仪相关事宜。周缨已趁方才大家吃饭的功夫考虑清楚,也不拐弯抹角,径直向为首的族长道:“先前仓促,来不及准备午饭,但后面要让大家再吃这样的饭菜,传出去笑话不说,我自个儿也实在过意不去。劳太爷安排人,看村里有没有愿意卖牲口的人家,买一头来给大家置席面。”
“按市价买就行,钱的事您别操心。”见对方神色困惑,周缨解释道,“米面蔬菜也是,各家除了自家吃的,若有多的愿意拿出来,也请按照市价买,倘若不够,再安排人去镇上买,钱我会备好。”
族长似有迟疑,但终是没说什么,只冲左侧那人道:“阿缨丫头有心,老三,你照她的话办,先招呼人把牲口买来杀了,这事耽误不得。”
周缨从怀中取出一张面值十两的银票递给那人,请他务必收下:“叔公,家里事情杂,就我一个人,多有抽不开身的时候,银钱的事劳您多费心。”
族长又问周缨:“族里的人来帮忙,吃不吃饭都是该的。重点还是你娘的身后事,人死不能复生,况时日已久,还是当尽快入土为安,你如何考虑?你一个孤女,若叫你自个儿来操办也是惹人笑话,我安排你族兄来搭把手如何?”
“阿娘走的不太平,还是按习俗办,去去祟气,也好往生。”周缨避而不答,只说,“道场少不得,这事劳太爷操心。”
族长领悟到她的意思,女子出面操持白事虽于俗不合,但她家毕竟情况特殊,若叫旁人来帮忙也未必有人愿出这个风头,只好颔首:“这是该的。你不提我也该给你预备下,上午已经派人去隔壁镇上请麻子班头的人了,稍晚些该到了,还是按规矩先做一日法事,后面留两人守灵,出殡那日再大唱。”
“好,多谢太爷,按您说的办。”周缨又说,“后山有块小坡地,土不好,不出粮食,只种了几棵茶树。那地儿平时没什么人去,我娘怕人,平常轻易不出门,偶尔却还愿意去那里采些茶叶,我看坟便选在那儿,不用修得多好,垒个土包就行。只一条,还是请个先生算下日子,合适便开工,村里有愿意帮忙的,工钱我还是照付,若没有便请人去雇。”
当年杨泰淹死后,家中没个理事的人,族中做主替他在阳坡上相了块风水不错的地,眼下周缨这话是不想将父母合葬的意思了,族长虽觉不妥,但终是不好说什么,只好同意:“大家伙愿意来帮忙,就没什么忌讳的。老五,你去办这事。”
“棺木怎么打算?”族长问,“我喊人去山里割块好点的板?”
“已经停太久了。”周缨摇头,“请先生来算好时日,便先烧了,再去镇上置一副小的棺木就好。”
族长心中大骇,抬手指着周缨,似痰卡在喉间,半天只发出混沌声响,一个清晰的音节都吐不出。
周缨神色平静地站在他面前,脊背挺得笔直,无惧无畏:“太爷,您愿召集大家伙来帮忙,我很感激,但您也清楚,这么多年,我和我阿娘从来没有入过杨家族谱。倘若您不同意,起坟的事也先停了罢,毕竟那也是杨家的地,官府既已判明我和阿娘复归本籍,我阿娘其实也用不得。”
族长摇头长叹,引得在一旁收拾的女人们纷纷往这边看过来。
“阿缨,你想好了,你若当真这么做了,这起白事可谓办得惊世骇俗。除了疫病暴亡的,百年来整个青水镇还没有这么办的人家,你日后可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太爷,我已经考虑了快两月了。”周缨应得很快,“想好了,不改了。”
族长垂下手,叹道:“也罢,既是你娘亲,依你说的办。”说罢便往外走,走出去两步,又回头看向她,长叹一声,“阿缨,你心里头还是有怨啊。”
周缨只淡淡牵了下唇。
等族长走远,周缨顿觉眼前发黑,头晕目眩,只好扶着墙略站了一站。
年纪比周缨大不了几岁的一名新媳走过来,悄悄递给她一块酥脆点心,又怕被旁人看见,趁她反应过来之前,已急匆匆地赶去婆母身边帮忙洗碗。
周缨将那块点心两口塞进肚中,勉强填填肚子,便进了阿娘房间,收拾屋中物件。按照习俗,这些旧物都将一并烧给亡人,此事亦不得假手于人。
阿娘孤身来到此地,家中又困窘,并无太多物件,周缨将收拾出来的物什一并用床单打包束在一处,只单独留下了一只小榉木盒子以作纪念。
诸项事宜既已议定,族长安排周缨叔伯辈的人出面理事。主事的人素有威望,大家虽对丧仪有些意见,也不敢拿到明面上说,只偶尔铙钹声起时,隔得近的妇人会凑在一起咬两句耳朵。
风水先生算过时日,翌日申正二刻,屋前空地上便燃起了熊熊大火,周宛被冰冻数日不得安歇的肉身终于得以安静地走向消亡。男人们另起火堆,依旧俗将旧物一并烧毁。
村里百年来不曾出过一例火葬,众人远远围观,心中却直打鼓,生怕不得入土为安的亡灵回来作祟。
周缨独自站在近处,任由白色的飞灰落了满头满身。
春日暮短,天色转为铅色时,周缨将骨灰敛入陶罐,捧入棺椁之中。
三月初三,辰时封棺,周缨于灵前摔碎一只瓦盆,扛夫抬柩起行,于朦胧的天色中将棺木送至魂灵安息处,覆土之后,坟茔新起,周缨亲手立起请人刻好的碑石,其上书“先妣周宛之墓”。
周缨跪在墓前烧纸,厚厚的一沓黄表纸被拆分为薄薄的纸片,而后投入火堆,燃起橙黄色的火焰。
鞭炮一鸣,淡蓝色的烟雾中,众人撤回院中,吃过早饭,收拾好桌椅碗筷并一应物件,各回各家各归其位,丧仪自此便算结束。
周缨一身缟素,站在院门口,向众人叩首:“诸位爷叔婆婶,大恩无以为报,周缨在此谢过。”
族长托她起身,见她不肯,只得作罢,叹道:“阿缨,往后多保重。”
众人陆续离开,周缨跪在门口,依次向离开的每一个人叩首,行孝子仪,直至日头从翠竹山后跃出,金光洒满院落,院中彻底空寂下来。

◎能不能请郎君,送阿缨一程?◎
除却父母不同葬和火葬这等不同寻常的举动,在贫苦的庄稼人家中,周缨亲自主持的这场丧仪算得上盛大,花费不菲。与之相比,徐氏的尸首在同日被其子领回家中,族长以死者为大为由,指派了近门子的两户人家前去帮忙。
嫁至杨家坪近二十年、日渐泼辣狠毒的女人,被草席一卷草草掩埋,自此消匿在翠竹山贫瘠的土地里。
三月初十,族长敲锣召集众人,于宗祠祭祀先祖后,将杨泰、杨固二兄弟剔出族谱,并着人将二人事迹刻于宗祠院墙,警醒众人勿要忘本。
周缨并未前往,听到宗祠处传来的喧嚣声时,也不过抬头淡扫一眼,便继续忙活起自己的活计。趁这几日的功夫,她已将家中尚还有些价值的物件清理出来,拿至镇上贱卖换了钱,清点完前后开销,又用余钱到相邻的三个镇上跑了几趟,多番比对,买来最好的稻种,趁春耕开始之际,逐户分发。
春寒未消,周缨每日鸡鸣三声即起身,沿着崎岖的山路和坑洼不平的田垄走至田间,裤脚一捋便跟着犁铧下了田,挨家挨户帮各家干上一日,随时令前半月育苗,后半月插秧。众人皆知这孤女是在报当日之恩,不便推辞,只晌午的便饭尽己所能多添一道菜。
三月末,各家秧苗都已下田,翠竹山间的田间地头绿意遍生,周缨却累倒在了自家灶头。
自家磨了豆腐,虽忙完农活时已近薄暮,林氏仍特地端了一碗来给周缨,明明瞧见耳房里有微弱的灯光,但敲门不应,推门不开,只得喊来杨成将门撞开,便发觉了晕倒在地的周缨。
林氏上前扶她,手刚触上她的背脊,眼泪花儿已落了下来:“天可怜见的,瘦成这样。”
林氏停了活计,叫杨成亦停了工,把家中一切都交给他一人料理,自个儿则专心照顾周缨,周缨劝她回家也不肯,几次过后,也就不提这话了,每顿强忍着恶心将她做好的饭菜多吃下半碗,好叫她宽心。
四月初一,刚入夜,久无人迹的小院忽有客来,叩响了厨房的木门。
彼时周缨刚从椽子上取下两束晾晒干的玉米,正坐在灶下剥粒。前些时日她才从邻镇上买来鸡苗和一头小牛,人饿得,牲畜却饿不得。
自从出事后,周缨改掉了以往夜不闭户的习惯,凡进门必要插上门闩,并用榆木杠子顶门,以防有人闯进来。但这两日林氏陪着她住,进出多有不便,这习惯便暂且撇下,是以此时有人敲门,她的心骤提到嗓子眼。
她静了片刻,门口传来人声:“周姑娘在吗?”
极为陌生的声音,周缨没应声,外头声音压低,似在交谈。
周缨忽然福至心灵,走到门后,试探问:“是束关吗?”
“是我。”外头谈话声停下,应得很快。
“进来吧。”周缨打开门往外看去,束关见她出来,连忙侧开身子,让出身后的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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