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臣与我神合貌离by此年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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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同时,在外人看来,就像你想的那样,这案子和我们上官氏也有关,那我就应该不至于对自己人下手吧。”
青禾点头:“如此,苏相也没理由把这件事情怪到娘娘头上来,看来,那位徐御史还歪打正着了。”
“歪打正着?”上官栩端起杯,品了一口还未凉透的茶水,说回刚才青禾的问题,“起码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想过要重用他,只是现下有些事情、有些罪需要有人帮我去做、去受,而如今又恰好有那么一个人乐在其中,我自然就却之不恭了。”
铨选出结果当夜,徐卿安曾被人带走,于一僻静处见了一个人。
“太后娘娘。”
上官栩提前到了房中等候,待到徐卿安来行礼时,她才转过身,屋内明明灭灭的烛火将她羃下的面容勾勒出来,婉约如雪莲,同时又带点冷。
上官栩听见眼前人微惊的声音之后轻笑一声:“徐卿很意外?可这难道不正是你所想的吗?”
她将往事娓娓道来:“杏园宴上,旁人作诗都以山河牡丹为题,偏你要选什么蝴蝶,还说蝴蝶于你,一枕香迷,能缓诸多往事苦情。”
“一枕香迷,蝶栩向西园,余情更苦[1]。你用了《玉京秋》里的这句词,却只说前后不说中间,意欲何为?”
“是因为其中有我的名字吧?”上官栩虽问却自答,幂离下的眼神愈发凌厉,“你不说并非是想避讳,而是想让我注意到你跳过了这一句,后来你又作什么‘愿随蝶影同风起,不负青云携梦来’。”
“怎么,徐卿是自认自己有凌云之才,青云之志,要借吾之风,扶摇直上?”
徐卿安默了片刻,在自己心思被毫不留情戳破的情况下并不否认,反是从容地笑了笑,拱手躬身道:“烦劳娘娘记挂,雕虫小技,让娘娘见笑了。”
说着,他似难为地笑一声:“不过也不怕娘娘笑话,臣不敢自恃有才,臣在杏园宴上作那样的诗其实也不过是想贪求娘娘的几分关注罢了。”
“如今看来你成功了。”
“是。”
风吹过烛火,上官栩抬了抬下巴,眼底并未因此染上暖意,更没有因为他的坦诚而欢喜:“为什么?你想要什么?”
而徐卿安抬眼,星目含情,直视幂离后的冷眸:“臣在杏园宴上曾说过,臣想为陛下和娘娘尽心。”
“又在练字?”
“对啊,每次进了宫回来都要练一会儿。”
“许是静心吧……”
房门外的议论声传入房中,徐卿安从往事中回过神,又看了一眼自己不知不觉写下的文字——
蝶栩向西园。
竟写了满纸。
他闭目调息一瞬,手一捏,将整张纸都揉成一团,扔进了纸篓里。
“天寒地冻,莫在外吹凉了身子,屋内生了碳炉,快进来吧。”边说他边用镇尺重新压好一张宣纸。
门外进来两人,除了张凡还有一个年轻人。
这次几人都没有再废话,年轻人率先说:“都安排好了。”
徐卿安问:“陛下呢?”
“到时会安置好。”
“好。”
几人简单地对了对章程,临别之际,张凡却踟蹰片刻,欲言又止。
“怎么了,张公还有什么想说的么?”徐卿安察觉到问。
张凡道:“我想,以后我们还是尽可能不要见面了,若有事差人送口信就好。”
徐卿安停笔:“这是为何?”
张凡道:“在扬州时,我与徐御史是师生,但到了长安我们却刻意隐瞒了这层关系,既然要隐瞒,就不能让人抓到把柄,而且最近这段时间我也觉得我身边似乎多了几双眼睛。”
徐卿安闻言不忧反笑,重新开始书写:“这不正好么?”
张凡不解。
“先生以为我为何要隐瞒我们之间的这段关系?”徐卿安道,“世上本就没有完美之物,与其让他们找到我们的漏洞,不如主动制造一个,把我们想让他们看到的,能够引起他们注意的……”
徐卿安提笔,桌案上笔洗中的净水映照出青年人的模样。
他乜眼瞧过去。
“送到他们面前!”
狼毫投下,瞬间,水面漫开一片墨黑。
岁逢上元,瑞彩盈天,万民同游,福泽延绵。
上官栩携幼帝和群臣至昆明池畔。
百官的位置都按爵位品
阶排列,而站在太后和皇帝旁边的,就是那位权倾朝野的苏相,也是当朝三公之一的苏太尉。
苏望来时,上官栩还客气地与他互打了招呼。
“臣请陛下、殿下安。”
“苏公无需多礼。”
二人虽然暗地里相争,但表面功夫却做得极好,加之上官栩又是苏望的姻妹,所以上官栩对他还多有几分晚辈之礼。
上官栩关切道:“近日天气虽然好些了,但到底还未出冬,夜间风寒,苏公可得注意保暖。”
苏望谢道:“有劳娘娘挂怀,昆明池上水雾更重,娘娘和陛下也要多保重才是。”
上官栩别有意味地笑了笑,转过头看向前方、一会儿要登临祈福的游船:“仪式结束就回宫,耽误不了多久。”
徐卿安作为负责此项事宜的监察御史,被上官栩让人调到了前面来,一会儿他也要与她一起登船,协助主持祈福。
“臣请太后娘娘安。”徐卿安来了前列。
上官栩问:“都准备妥当了么?”
徐卿安恭敬道:“游船上有关祈福的东西都已备好。”
上官栩“嗯”一声。
一旁苏望观望片刻后开了口:“徐大人果然是青年俊秀,先是夺得双元,如今任职不到三个月又接连办成两件大事,实在是后生可畏,让老夫佩服啊。”
上官栩知道苏望这话里想说的是那桩案子,虽然那里面折的那几个人不至于让他元气大伤,但到底这么多年来还没人敢动到他头上,他这话上明面赞扬,却不知底下藏了多少威胁。
徐卿安作为一个正八品的监察御史也不知受不受得住一个三公首相的威吓。
然而上官栩没有说话,她也想看看徐卿安的反应。
徐卿安向苏望颔首:“承蒙相公夸赞,下官许多事情做得还并不成熟,不过是依律行事,尽心而为,相公德高望重,既是国朝柱石,亦是百官楷模,下官愚笨,日后还得多向相公学习才是,还望相公勿怪。”
语气谦逊,话里话外透着平和,关键是最后那句勿怪,也不知到底含了几层含义。
勿怪愚笨?还是勿怪他之前做的那些事?
倒是挺会周旋。
上官栩挑了挑眉,内里暗叹,但也因此对他立场生了几分怀疑。
几人你来我往的说了几句后,徐卿安便提醒到时辰了,该登舟祈福了。
水声潺潺,夜风轻拂。
上官栩牵着幼帝一起,踩着栈桥,登上了游船。
到了船头、摆放祈福灯烛的香案前,栈桥被撤走,游船开始划行。
上官栩立马回头,向徐卿安轻声质问:“怎么回事?”
徐卿安温声道:“礼部那边认为百姓今日齐聚昆明池就是想一睹娘娘和陛下的容颜,所以祈福会在划行中进行,娘娘放心,仪式一结束,船就会靠岸,不会让您和陛下多受寒风。”
如今船已出行,若是倒转回去反是容易被人看出问题。
既然下船的时间差不多,无妨,无论怎样,今夜的结果都一样。
思及此,上官栩的神色柔下来:“那便快开始吧。”
“今值上元,万民同在,朕深感天地之恩,生民之托,特率百官于此,共祈上苍垂慈,后土庇佑,护我大晋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幼帝在上官栩的带领下说完祈福语,又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将香插入了香炉。
至此,事毕,百姓兴声齐呼。
然而这时船舱下突然来了人,焦急地跑到了徐卿安身边低语几句。
徐卿安听完之后蹙眉道:“当真?”
他先问:“可还能修补?亦或撑回岸边?”
船舱漏水了,水流还不小,幸好今夜无风,不至于将船掀翻。
然而徐卿安得到的答案是:难。
很难修补,也很难撑回岸边。
昆明池由人工开凿,引沣水、潏水、滈水而成,再引出至漕渠。
如今百姓站一边,百官站一边,游船一路巡行,正对向无人、引往漕渠的那侧。
游船前端比中段高出几个台阶,已通过百姓瞻仰的位置,上官栩便在此时准备下来。
徐卿安沉吟片刻,在她走到楼梯中间时赶了上去:“娘娘,船舱漏水了。”
上官栩却沉静道:“让人护好陛下,加速把船划回去。”
徐卿安点头:“已经吩咐下去了。”
徐卿安的位置比上官栩矮两个台阶,上官栩闻言顿了一顿,借着地势,不禁从上往下睨向他。
他亦仰脸望着。
二人对视,一切似乎变得宁静,更别说什么脚底下的船舱正在渗水。
这一面光线较暗,她的身躯更挡下他身前大半的烛光,让他有半侧脸都隐在昏暗中,而他就这样回望着她的眼。
上官栩这样并不真切地看着,竟忽然勾了勾唇,在此时开起了玩笑:“徐大人可真是成大事的人啊,如此情况下竟也能处变不惊。”
跳动过来的烛光恰好将徐卿安一侧的笑映衬了出来。
他不紧不慢地说:“娘娘不也是么。”
可话刚一落,船身忽然开始剧烈晃动,徐卿安一改刚才镇定,大呼道:“娘娘小心!”
突如其来的左右晃动,让上官栩在本就狭窄的台阶上更加施不上力,失重感也加剧,偏徐卿安在她身前,她又下去不得。
船上也喧闹一片,上官栩来不及去想船为何这样剧烈地晃动,只在求生的本能下抓住身旁唯一固定的栏杆。
然而下一刻一支长臂却圈了上来,大掌抚在腰上。
上官栩被不属于自己的温热和力量一箍,俯眼瞧了一眼,对眼前这个大胆的青年呵道:“你做什么!”
徐卿安却似并未察觉她怒意一般,反而更加圈紧了她:“娘娘抓稳!”
再一下陡然的摇晃,在船栏边的两人被齐齐晃出游船。
咚的一下,掉入水中。
水面一阵涟漪,船身渐稳,终是在最后关头驶到了最近的岸边。
徐卿安拉着上官栩从水里游了出来,带着她回到了岸上。
浑身都被水浸透,衣衫变得有些重,上官栩气喘吁吁,上岸后一下跌坐到了地面。
徐卿安忙蹲下关切:“娘娘您没……”
“啪”的一声!
突然一下,上官栩抬手一巴掌甩到了徐卿安脸上。
“你放肆!”
她双目圆睁,怒不可遏。
那巴掌力道很大,徐卿安一下被打偏了头,连带着残留在发丝上的池水都被甩了出去。
徐卿安将手慢慢抚上去,舌尖在里顶了顶,唇角噙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微笑。
片刻,他才回头,目色无辜又带着请罪的意味:“娘娘,您这是?”
上官栩颤着声怒斥:“谁让你把我带到这儿来的!”
上元时节,天还未完全回暖,现下又是夜里,这样浸一次水,上官栩浑身上下都止不住发颤。
她额前凌乱地贴了几缕头发,长睫也还挂着水珠。
然而偏她如此这般红了眼眶的模样,虽是在发怒,却没了平常时分的利气,倒像是她以前在中宫时的样子。
就像那年上巳日,拂杨柳的女郎。
徐卿安望着这样的她,心头忽然一凛,然而眼睫一颤之后,眼神愈发委屈地说道:“刚才娘娘落水,臣担心娘娘安危,只能先往最近的岸边游啊。”
昆明池虽是人工挖凿而成的,但面积却不并不小,如今他们这个位置已经在禁军设控的范围外了,就是连游船停靠的位置也离他们有段距离。
不过本来守卫在游船上的羽林卫反应也快,见到二人从水里出来后就立马跳下船,飞奔了过来。
徐卿安望了一眼奔袭在路上的羽林卫,再垂首道:“刚才在水里臣见娘娘姿态似乎不会水,所以臣便擅作主张,将娘娘往这一处带,还望娘娘恕罪。”
她扇他一巴掌,又用话斥他,那表现出来的意思无非就是在恼他在水下时的动作罢了。
恰在这时,羽林卫也都赶到。
为首的先拱手请了罪,然后再问上官栩是否安好。
上官栩现在神情已没刚才激动,只声音依旧有些虚浮的:“我没事,陛下怎么样?”
“陛下无恙,现在身边也有人守着,娘娘放心。”
青禾脚步没有羽林卫那般快,现在才赶过来,
她手中拿了件毛领斗篷,到了上官栩身边就为她披上。
“娘娘……”
青禾的眼神和语气中都透着担忧,在她的手到身前时,上官栩一把按住她的手腕,抬眼望向她。
二人对视上,各自心领神会。
上官栩挤出笑道:“我没事,不用担心,只是现在有些冷罢了。”
青禾点头,将人扶起,向跟随她而来的两个宫女吩咐道:“池水寒凉,快去带娘娘更衣,姜汤也让人准备好。”
宫女领下命,从她手中扶过上官栩。
徐卿安也同时跟着站起来,他的目光落在几人间,看着她们的动作。
待人走之后,青禾转过身向他道:“娘娘怕水,今夜多亏徐大人了。”
她看了眼他红痕明显的脸颊,又道:“药膏一会儿就送来,只是夜风寒重,徐大人浑身又被浸湿,便也早些去换身干净的衣服吧。”
说完,青禾微微欠身,向他告退。
徐卿安拱手回礼后留在原地,想着刚才青禾说的话,思绪尚还没回来。
他垂眸一瞬,望向了远处上官栩的背影。
她怕水么?
什么时候的事?
“徐大人,岸边起风了,我们还是先回礼台那边吧,那儿应该也有多余的衣物供大人御寒。”
身旁的羽林卫开口提醒后,徐卿安方才回过神,收回视线转过头向他一笑:“好,有劳相陪了。”
“船舱漏水了!船底破了!”
上官栩和身侧的少年帝王站在一片混乱之中,脚下船只晃荡。
“栩儿!”
少年帝王一手揽住她的腰,一手握住她的手腕,将她紧抱在怀里。
“别怕,不会有事的。”他的声音自她上方笼下。
突如其来的剧烈晃动让上官栩的脑子有些晕,可是她被这样拥在怀里,感受着他带给她的温暖和与之相随的安全感,便也觉得一切都不那么可怕了。
她被他拉过,脸埋在他的肩膀前,更紧密地抱着,身后是他轻柔且安抚触摸,她缓过劲来,慢慢抬眼往外看去。
甲板上,所有人都因这巨变慌了神,就是台下的禁军也没有一下反应过来。
可是上官栩却看见一个内宦踉跄的,快步向他们冲来,目光阴狠。
他的手从袖中拿出,闪出一道白光。
上官栩惊目一瞬,双手环上身前人的腰,然而方想调转二人位置,“小心”还未喊出口,她便听见上方传来“唔”的一声闷哼,船体跟着猛地一下倾覆。
全身被砸入水中,瞬间,失去了意识……
“娘娘,手炉。”
青禾的声音将上官栩的思绪抽回,同时也将手炉递了出去。
祈福仪式上出了那样的事后,上官栩便回了宫,如今方梳洗更衣完。
尽管殿内生了地龙,但被寒水泡了那么一遭,上官栩现下便仍是觉得冷的。
她闭目缓了缓,说道:“人都到了吗?”
青禾点头:“都已在偏殿等候。”
上官栩轻声:“让他们过来吧。”
上元祈福夜,在太后和皇帝同舟祈福的重要时刻竟出现了船舱漏水的情况,甚至一国太后还因此落水,所以无论有无人员伤亡,是意外还是人为,这件事情都不会是小事。
祈福一事所有章程由礼部主理,而游船等祈福所用的器物则由工部负责。
上官栩连夜召了礼部和工部的官员进宫问话,而徐卿安作为负责协理和监察此事的御史自然也要到场。
至于苏望,身为辅政首相,就是不请也会自来。
礼部来的是礼部尚书和掌祭祀之事的祠部司郎中,工部的尚书刚致仕不久,现下尚书之位还空缺,所以来的就是两位侍郎和水部司的郎中。
上官栩回宫后梳洗一番,换了新衣,一切仪态气度恢复如初。
徐卿安也有宫人在之前为他送上了一套全新的官服,又找了间偏殿让他擦拭了头发,重新束好了发髻,不至于殿前失仪。
只是他的脸仍有些红。
上官栩出来后邀了苏望入座,视线却不经意地扫过站在最后的徐卿安的身上。
他那时正行完礼,与众人一起低垂着头,这般寻常的姿态却莫名让上官栩感受到他身上的一股萧索感。
仿佛扇他巴掌的那一幕又重现在了她眼前。
上官栩平息一口气,移开眼,面向所有人开口道:“今日这事诸位是如何打算的?”
话落,工部和礼部的官员面面相觑,他们知是太后要交代来了。
苏望在一旁头也没抬的,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茶。
上官栩余光瞥见之后眼眸动了动,扬了扬下巴继续看向众人。
礼部的官员便率先开了口,他们的意思是,祈福的所有流程都是依照最先定好的计划进行,除了今日船舱漏水造成最后的收尾问题外,中间并无任何差错,然而那船舱漏水确实也不是他们礼部能够控制的。
于是矛头便转向了工部。
船体建造由工部全权负责,今夜之事全系于船舱漏水上。
工部的人辩解不得。
工部郎中出来道:“游船建造完成之际,臣就派人去做了验收,那时并无发现任何异常……”
“那你的意思是说,这是天罚?本是好好的船,结果我和陛下一上去就坏了?”上官栩冷声道。
工部郎中闻言,脊背一凉,慌忙一下就跪了下去:“臣……不是这个意思……”
上官栩乜他一眼,哼一声继续道:“说来也真是巧啊,长安已经快四年没有举行这样的水祭了,结果今年才第一年重来,就出了这样的事,而上一次,也是船舱漏水,也是意外……”
说着,上官栩眼中闪过一丝怅然,然后又抬眼,眼神蓦地染上霜寒:“所以工程无恙,验收无恙,就是我天家有恙?坐不得游船,行不得水祭?”
“上一次先帝因此而崩,这一次上天就是要我的命了?还是说要的是与我同行的,陛下的命啊!”
“扑通”几声,殿里站着几位官员全部跪下。
这些话事关天家,而天家天德最是讳莫如深,朝堂之上但凡说到这些话,官员们都会如惊弓之鸟,不敢多说半句。
而当年昭帝猝崩也确实是震惊朝野之事,虽然最后定的是意外,但是当时被牵扯进去的人却不在少数,上官栩现下把两件事情合在一起说出来,威慑的同时,也大有一副想把今日之事和当年昭帝之事摆在同等严重层面的态势。
然而正与众人一起跪埋着头的徐卿安唇角却无声地勾了勾,轻轻嗤了声。
意外,上天殛罚……
真有你的。
四年前就用了这套法子拉人下水,如今又要故技重施了?
啧啧,那将要被拉下水的人啊,提前为你备一杯清酒,送你上路吧。
苏望在此时开了口:“殿下不必如此惊慌,所幸今日没有酿成大祸,船舱漏水也许是哪一个地方没有注意好,才出了岔子,让他们自己查查,挨个问责就好了。”
上官栩便叹:“今日确实幸运,尤其是陛下,只微受了惊吓,身体上倒是无恙,可是苏公,这件事情坏就坏在百姓看见了。”
“水祭重启,本想着让陛下与民同乐,为民祈福,以显陛下爱民仁德之心,然而接连两次水祭皆是出了同样的问题,中间甚至还隔了那么久,难免就会让百姓多生担忧——”
“是否是我天家真有失德之嫌,才让上苍接连两次在水祭上降灾。”
“苏公,就算你我都知道这是意外,可是百姓那儿总得有个交代啊。”
苏望垂眸,淡声道:“那殿下想要如何做?”
上官栩也算有商有量道:“其实我想的和苏公一样,就是查一查到底是哪一步出了岔子,但是,要查得彻底,要查出之后对相关之人从重处置,以此向百姓交代——此为人祸,而非天罚。”
苏望沉吟片刻,抬眼问地上跪着的人:“你们的意思呢?”
这事情直指工部,工部的人自然不敢多言,而偏巧祈福一事又是礼部主导,若不和工部划清界限难免火就会烧到自己身上,然而礼部官员又摸不清苏望这话里的意思——到底查还是不查,所以便是心里想让上官栩去查工部,也不好说出来。
跪在最后的徐卿安在此时跪直身子拱手道:“臣觉得,太后殿下说得极是。”
上官栩不动声色地看过去。
徐卿安也没抬头,继续道:“这件事情一则事关殿下和陛下的安危,陛下更是一国之主,此事若不严查,恐怕有损天威。”
“二则,正如殿下所说的——天德,长安水祭本已停了几年,偏巧今年再举行时就遇上了与之前同样的事,若有居心不轨之人将两者联合起来做文章,那更是于大晋和陛下都是不利的。”
“所以我们要趁此之前,先向百姓给出个交代,也是向陛下和殿下给出交代。”
话落,既有人站了出来,礼部的官员便也连忙跟着附和了徐卿安的说法。
上官栩垂眸,朱唇浅扬,压下来后又望向了一旁的苏望。
他默了默,终是听他说道:“既都这样想,那就依殿下的意思来办吧。”
上官栩神色如常:“好,那这件事就先交由御史台去查办。”
适才落了水,上官栩有些咳嗽,事情商量好之后就让众人先回去了。
徐卿安走在队伍的最后头,脚步缓慢,他听见上官栩愈发频繁的咳嗽声,与端药进来的宫女擦肩而过。
那药是刚煎好的,还冒着热气,只是那缕缕雾丝就像是苦涩化作而成的,顺着风,侵入人的口鼻中。
徐卿安闻见后,舌尖一下泛起苦,眉头一皱,头不觉往后,往上官栩的方向一偏。
然而只一瞬,他便克制住了自己的冲动,偏头回来。
有什么好心疼的?
当年掩护刺客,拖他下水的,不正是她么?
那年春三月的水可比今年上元夜的要冷得多啊。
徐卿安神色恢复如初,甚至眸色变得更冷,继续迈步向前。
只是袖中握着的拳头,更紧了。
江水侵蚀着全身,血液从背后的伤口流出,跟着江水蔓延。
周遭的一切都是黑的,周景知无助地浸泡在江水里,感受着自己的下沉。
那刺他的匕首上应该涂了毒,让他所有的感官都变得麻木,视线开始模糊。
江面上是有光的,可是他用仅存的意志凝眸望着一处离他远去的黑色轮廓——
那是他的皇后被跳下来的禁军救走了。
她没有回头,没有挣扎,极为从容地在禁军的搀扶下向水面上游去。
好冷啊……
他的身边也有禁军赶来。
可不是来救他的。
禁军游到他身边,一脚,将他踹进了更深的深渊……
房间的窗户没有合拢,碳炉也没有点上,屏风后的浴桶蓄满水,却是平静非常,周围没有任何雾气缭绕。
徐卿安从水面下一下破水而起,水珠淋漓落下,滴嗒声一片,房内的平静方才被打破。
发梢、指尖皆是浸水后留下的痕迹。
外面的风绕过屏风吹过,身上残留的水珠缓缓蒸发,带走热气。
可是这样也还不够冷。
就算浸在冷水中,吹着寒风,也不够冷。
不够那年上巳夜的冷。
徐卿安抬眼,长睫下的眼底通红。
他呼吸微颤,想着青禾对他说过的话,凝眸望着虚无。
怕水么?
可该怕的不应是我么?
徐卿安回了卧房,坐在书桌前,桌案上铺陈着纸张,上面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字。
然而徐卿安现下却是手支着案,极为闲适地把玩着手里的小白瓷瓶,一目不错地端详着。
这是上官栩扇了他一巴掌之后派人给他送来的消肿药。
白瓷净冷,上面寻不到她的任何气息。
但他始终没有放下,也没有用过——
虽然那时她很生气,但以她的力道,不至于把他扇得脸红肿、口吐血,不过多留一会儿印记在脸上罢了。
“咚咚咚!”
“开门!”
房门被急促敲响,外面传来的开门声不容拒绝。
徐卿安回神,将白瓷瓶放好,赶忙就去开了门。
门外站着有两人,一个是颇有仙道之气的长须霜发的老者,一个是站在他身后神态身姿极为恭敬乖巧的青年。
徐卿安眼神和后方的青年相接一瞬,便也立马变得乖巧起来,语气中还带着忐忑:“先生,您怎么来了?”
那老者霸道十分,眼中还满含怒气地恨他一眼,径直走进了屋:“我听人说,你洗了个冷水澡!”
徐卿安心虚地倒吸一口气,望向了老者身后之人。
“你别看他!”老者厉声打断,“你们两个,没人能瞒过我!”
徐卿安不得不承认:“是,是刚洗了个冷水澡。”
老者责备道:“你还嫌今日在昆明池里泡得不够是不是?偏还要回来洗冷水澡?怎么,你身上的毒拔完了?”
“我……”
眼前的老者是五岩山上的名医,须丰以,当年徐卿安受难,多亏了他才保住了一命,而他身后的年青人就是他的徒弟,荀阳。
他授医严格,对待病人更是严格,这几年来,但凡徐卿安有哪里不遵医嘱,都免不了被他数落,骂一顿。
再加上他又是前辈,徐卿安在他面前当真是听话得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