诡岛实录by林陌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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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话永远轻声细语,从不说脏话,更不屑于讽刺挖苦。
在长汐小学,他是上下几届学生口中的风云人物,回回考试位列榜首,大人也都说如果长汐村要出第一个大学生,那一定是他。
司潮收回思绪,抬头看向坐在对面的李遂。淡淡的烟草味混在风里,夹杂着饭菜的香气游过来。他正捧着碗狼吞虎咽,丝毫看不出当年雅然清正的模样。
“我记得,你以前并不喜欢警察。”她若有所思地探听,“我一直以为,你肯定会考上北京上海的名校,毕业后当个医生律师,或者大学教授什么的。”
李遂抬眼,沉默片刻,轻声说:“人总会变,当警察不是挺好的,除暴安良。”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语气并不骄傲,反而充斥着无奈与自嘲。
“确实很好。”司潮点头。
但和她预想的不是一种好。和当初所有人预想的,都不是一种好。
“我也以为,你不会再回来了呢。”李遂放下干净得像洗过的碗筷,“你远跨重洋回来这一趟,总不会只为拆迁的事吧?明明签个字就万事大吉,你又不缺那笔钱。”
司潮心里一动。李遂肯定也上过大学,身为警察,查她的地址也不难,他母亲林远舟又是经手当年案件的警察。
寄信的人难道是他?
这个猜想刚冒头,就被司潮自我否定。他如果知道什么秘密,不需要故弄玄虚写匿名信,大大方方联系她更直接便捷。
“这么多年过去,也该回来看看,”司潮微笑试探,“你们也没人联系过我。”
“你被接去美国后,我没有地址,”李遂认真回答,“听阿妈说,收养你的那对夫妇都是善良体面的人,我们也担心会打扰你的新生活。”
他表情自然,姿态舒展,不像说谎的模样。何况也没必要。
司潮苦笑一声。新生活么……人一旦被深海淹没过,终生都会泡在漫长的潮湿里。
李遂看看外间天色,起身来收拾碗筷:“这暴雨眼看随时要下,我先送你回去。”
她道谢,帮忙一起收拾。回食堂工作间,他给陈阡留好饭菜,三下五除二洗过碗,急匆匆跑出去开车。
司潮刚进到院子,一米七的个头差点被风抬走,不得不伸手攀住门框,才能堪堪稳住身形。
天空阴黑如锅底,海风烈烈逼人,村后的山林轰然呼啸不止,仿佛有什么隐秘的怪兽在愤怒嘶吼,昭示着世界末日的来临。堤岸边的浪潮已经涨得几米高,混着白沫的海水漫过石板村道,仍在向村庄暴虐进攻。
“系好安全带。”李遂吩咐道。
风迷得司潮睁不开眼,她刚奋力关上门,警车已如离弦之箭冲出小院,涉水一头扎进猛烈的风浪中。
轮胎碾过湿漉漉的石板路面,缝隙里已见水流奔涌,激起的白沫泼上车窗,织成滂沱的水幕。咸腥气息从海水深处倾巢而出,侵占挤压肺部,仿佛某种可怖怪物的前锋,随时可能吞噬这座孤危的海滨渔村。
颠簸、咸湿和雨前的土腥味三管齐下,司潮被安全带死死按在副驾上,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才开到半路,世界陡然陷入黑暗,暴雨顷刻坠落,最初是稀疏沉闷的鼓点,几秒间就连成一片震耳欲聋的轰鸣,像子弹般噼里啪啦钉上车顶。
眨眼间,视野被吞噬殆尽。前方的村道、低矮古旧的石厝、远方晦暗不明的海岸线,全都被一道狂暴的、白茫茫的雨幕彻底抹除。
李遂立即拨开控制杆,开启所有警示灯光。雨刷器发疯般地左右抽打,但最高档也只能在视野中撕开一道聊胜于无的裂口,且转瞬即逝。
车身微微打滑,他只得抓紧方向盘,勉强维持前进,如同驾驶一叶在风浪中飘摇的小舟,跟暴雨拼死搏斗。
“抓紧扶手!”耳中被雨声塞得满满当当,他不得不大吼。
司潮双手攀着窗上的扶手,像一枚在骰盅里晃动摇摆的骰子。四面车窗都被下溢的雨水糊住,天地混乱一片,偶尔才能瞥见被吹得狂乱弯腰的树影,和无声蹲伏在雨中的黝黑山岩。
海的方向,只有一片更深的、翻腾的锈黑海面和灰白浪潮。
“什么都看不见!太危险,”她冷静地说,“要不先停一下?”
李遂急着出门,本意也是为避开即将来临的暴雨,既然已正面交锋,不如摆烂等雨势渐小再走。他勉强减速掉头,靠右挨着人家的石厝院墙停车,让出路面。
“你还有别的急事吗?”两人沉默地听着混沌的雨声,司潮开口问。
李遂抬起手刹,终于长舒一口气,松开方向盘,将座椅往后稍调一些。
“回去整理一些材料和报告,”他微阖着眼,“再过一遍之前的笔录,找找你拍到的那个人可能是谁。”
“如果梁通是被人为谋杀,会是什么原因?”司潮若有所思地问,“他虽然嘴巴手脚不干净,但船夫的社会关系简单,也不会有什么非要置之死地的仇家。”
李遂抬眼看向她,以问答问:“你对查案感兴趣?”
他为人谨慎,嘴很严,倒真适合当警察。司潮摆摆手,笑道:“那不至于。平时喜欢看点侦探小说而已。”
蓦地,她想起早上在路边看到的疯姨。疯姨虽然神志不清,也未必完全不可信。
她坐起身,正色道:“既然如此,我可能有一条线索,你姑且当八卦听听。”
“你等等。”李遂探身去后座,取来他的黑色笔记本。
司潮原原本本地说完,李遂盯着记下的内容,眉头紧锁,手中无意识地转着笔。
“凤姨患精神疾病已有很多年,发病时会随机无差别地打人骂人,确实不一定代表什么,”他谨慎地说,“我后续留意留意,再问问看。”
司潮嗯一声,转头看向窗外。
明明才下午三四点,车外却暗得像半夜,路上一个人也没有,仅石厝内稀稀拉拉亮着几盏灯。路旁低凹处,浑浊的雨水混着海水打着旋儿流入石缝,积成潭洼。
雨水敲打车顶铁皮,密集得如同擂鼓,完全覆盖引擎的闷响。石板路面反射破碎的红蓝光晕,远光灯顽强地刺透雨幕,也仅能照亮不过数米。
世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喧嚣,与湿漉漉的潮热触感,而他们是仅存的两人。
司潮刚要开口,就见李遂转过头来,欲言又止。
“怎么?”她问。
“你先说。”李遂笑。
颈后的长发粘腻地贴着皮肤,司潮不由歪头伸手去撩,脑中组织语言。恰在此时,视野间陡然一亮——
一道惨白的电光乍起,毫无预兆地撕裂混沌的雨幕。狂舞的雨丝、阴森的树影、山岩湿漉漉的轮廓被强行刻在视网膜上,纤毫毕现,仿佛等待冲洗的反相底片。
“是灯塔吗?”司潮惶然四顾。
“咔嚓——轰!”
回答她的是紧随而至的炸雷,近在咫尺,撕裂耳膜。雷声仿佛有如实质,猛地砸在车顶上,连底盘似乎都在震动。
李遂转头望去,猛地坐直身体。电光劈中的方向,正是村后黑黢黢的山林。
“好像停电了。”司潮盯着窗外喃喃道。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自天上罩落,掐灭长汐村为数不多的几盏灯。方才还在山下隐约可见的昏黄灯影,眨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反应很快,猛地回神:“检查手机信号!”
屏幕上方空空如也,信号缓缓地一格格衰减,直至熄灭空落。
李遂试着拨她的电话,只有电流的嘶嘶杂音,偶尔夹杂着意义不明的信号碎片,已被揉得支离破碎。
台风、暴雨、雷电的联合绞杀下,这座孤岛终于与世界音断信绝。
雨势渐小,越发显得沉默与惊惶震耳欲聋。
“走!”李遂利落地重新发动引擎,“先送你回去!”
警车重新驶上路面,他抓起车内的对讲机。好在它还能用。
“估计是供电站出的问题,信号塔没电也跟着停摆,”李遂不敢开快,踩控刹车,嘴里迅速吩咐陈阡,“别急,你先叫上人,等我回所里一起去看。”
他一晃神,司潮已经从包里取出随时备着的伞,开门踩入雨中。
刹那间,雨丝飞入车内,潮热的湿意扑上眉眼。
李遂不得不半眯着眼,大喊:“你做什么?”
“公事重要,你赶紧去办。我自己走回家就行,反正没剩多远。”
司潮回头说完,利落地撑伞就走。
天地间除雨声和渐弱的雷声余韵,再无它响。只有警灯旋转的红蓝光晕,切割着与世隔绝的天涯黑暗一角。
司潮坐在灶旁的老式竹凳上,弯腰对准水磨石,专心致志地霍霍磨刀。
屋外仍是大雨滂沱,砸在瓦片上连连闷响,檐下的积水绵延不绝往下倾落,仿佛流泻的珠帘。
回到家后,她顾不得换下透湿的衣衫,先收拾十五年来无人居住的旧宅。说来讽刺,司文澜当年可能确实是抱着一走了之的决心,家里一应物事都被安排妥当,连煤油都密封储存,还能点灯。
老宅除供着神位的堂屋外,另有厨房、厕所,二层有两间卧房,收拾干净也要颇费一番功夫。
闽越地湿,一层一般都不住人,以避潮气。二层的卧房虽有被褥,存在柜中却也经不住年岁久远,已湿腐不堪。好在司潮提前备着睡袋,移到卧房床上,总归比睡堂屋安全。
然而院墙低矮,她昨夜既然疑似被凶手看见,万一对方穷凶极恶,难保今夜不会有人前来找麻烦。
已经六点一刻,司潮生火煮过带来的方便面,当一顿凑合的晚饭,便开始磨刀。为以防万一,她准备今夜带着菜刀入睡。
手中霍霍不停,她却记起临分别前,李遂和她说过一番颇为古怪的话。
“你不该再回来长汐屿,”他在雨中喊道,“等回陆的航线恢复,你就快走吧。”
“为什么?”她回头问,“你不怕我是凶手逃跑?”
李遂严正地摇头:“你从小就聪明,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为那么点事情杀人,犯不着。”
司潮笑笑。原来当时还是在诈她。
可李遂是公职人员,查案本不该表明自己的预设立场,突如其来地冒险说这番话,必然有其中的深意。
这次回来,长汐屿的人、物几乎没变,年轻一代却都跟记忆中的模样大相径庭。林嘉宸、李遂,似乎都有自己的盘算和秘密。
恰在此时,司潮隐约听见堂屋传来一阵密集的敲门声。
她本打算无视,对方却越敲越急,惹人烦躁。司潮提刀背在身后,出厨房沿檐下去到堂屋。
是林嘉宸。
真是想什么来什么。
门将将被挪开一条缝,暴雨就夹着湿气有如千军万马一齐涌入。林嘉宸站在檐下,全身湿透,发梢还在滴水,眼镜都被水雾蒙得模糊不清。
司潮右手把着门,左手握紧藏在身后的刀,警惕地盯着他:“做什么?”
“我被大雨困住了!”雨声嘈杂,他不得不提高音量,“能不能进去避避雨?”
司潮暗自想笑。她家地处偏僻,他去哪里需要跑这儿来避雨?
她上下打量对方:“我家门口有屋檐。”
林嘉宸摘下眼镜,撩起衣襟擦镜片,自然也是越擦越湿。他似乎没料到会被拒绝,忙急切道:“屋檐窄得很,这雨哪里挡得住嘛!”
司潮心想这与我何干,正要关门,突闻身后传来轰隆隆一声巨响,枪林弹雨般的水声陡然清晰。
是厨房的方向。
她心知不妙,连忙转身去后面查看,果然是房顶久未修缮,不堪多年风吹雨打,瓦片碎裂滚落一地,灶台旁尽是狼藉。雨水从破损的洞里瓢泼而下,不多时就淹出一片水洼。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司潮始料未及,手忙脚乱找木桶来接着水,正准备上房顶补救,却见一道身影已抢在她身前,沿着房边的梯子就灵活地攀上去。
“有没有油布?找点油布来先盖着!”林嘉宸大喊。
他本就已浑身湿透,高瘦的身影淹没在雨幕中若隐若现,司潮和他再僵持也只能是两败俱伤的局面。她不再多说,立即去厢房里找出备着的油布,递给瓦上的林嘉宸,自己也往上爬。
幸好闽越海边常年多雨,防水的油布是家家必备之物,不至于手足无措。
两人跌跌撞撞地蹲在风雨里,扯开油布,连垫五六层,又用后院搬来的几块大石临时压住边角,总算堪堪堵住漏雨处。
再回到厨房时,木桶就已接满水,几乎要溢出来。岛上淡水稀少,渔民都会把雨水留下做洗浣用。以防万一,司潮又将另一个空桶拿过来替换。
林嘉宸忙着拧干衣服,又徒劳地擦眼镜:“这只是权宜之计,不保险。明天如果雨停,你还是要找人来修。”
司潮点点头,不咸不淡地说:“多谢。”
他察言观色:“你看我上午说什么来着,你一个女孩子,总归需要人帮忙和保护……女孩子嘛,不要那么要强,容易嫁不出去。”
“这就不劳你费心。”
“我毕竟在长汐屿活了二十多年,什么破事都遇到过,”林嘉宸摆摆手,转移话题,“你不知道,现在的大学生村官也是什么都要干,一个个全当苦力用。”
司潮淡淡地笑一声,权当捧场。
她抬头看看窗外,雨虽比李遂开车时要小些,但仍没有歇止的意思。
请神容易送神难。
“不像你,你就好啦,现在在美国享不尽的福,”林嘉宸语气中溢出艳羡,“听阿公说,你养父母当年就已经开公司啦,现在肯定都是富豪吧……”
司潮看看时间,冷淡而客气:“今天谢谢你。时辰不早,我也不好留你,改天有空请你吃饭。”
显而易见的逐客令。
林嘉宸并不是听不出她话里意思。但台风一过,她可能随时会离开长汐屿,“改天有空”约等于后会无期,摆明是空头支票。
他有些急道:“雨下得这么大,你非要赶我走啊?我刚刚帮过你的忙……”
不等他说完,司潮已当先向堂屋走去,要送他出门。
他只得亦步亦趋跟上:“老同学,你对待恩人也真是不客气……这就算在美国,也不是该有的待客之道吧?”
司潮的脸色一分分冷下来:“我已经说过,改天谢你,今天太晚不方便。”
“方便,怎么会不方便呢?”林嘉宸咬咬牙,终于图穷匕见,“我看你二十五也没结婚,肯定嫁不出去,两情相悦也挺好。我堂堂南安大学211本科毕业生,长得又不差,配你绰绰有余……”
见司潮沉默,他以为自己势在必得,又继续循循善诱:“你名声还不好,但我不嫌弃你。只要你跟我,保证在长汐屿没人敢再说你一个字!”
司潮微笑:“那你要什么呢?你总不会什么也不图吧?”
林嘉宸满脸堆笑:“很简单啊。我跟你结婚,你带我去美国,给我张绿卡就行。村里以前很多人下南洋,也能黑在别国打工,但太不体面,不符合我高材生的身份……”
“你养父母那么有钱,对你又好,公司后继总得有人打理,正好可以交给我……”
合着不但觊觎她的美国身份,还要吃干抹净她家里的财产,要吃绝户。
司潮冷静地笑,顺势试探道:“那你英语好不好呢?不好可不行。”
林嘉宸闻言大喜,信以为真道:“我当初四级确实擦线过……这算是个问题,但我可以克服!”
看来匿名寄信者不是他。司潮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不由若有所思。
“这些都不紧要!虽然我英语不好,也没管过公司,但人总有第一次,不做怎么知道?我一直觉得天生我材必有用,我肯定是有天赋的!”
林嘉宸仍在喋喋不休,沉浸于自己的大梦中不知天地为何物,忽见眼前寒光一闪,吓得立即噤声,连连后退。
一把菜刀霍然飞过,钉入堂屋的桌上,入木三分。
林嘉宸后背撞上墙,咚然有声。他惊恐地盯着犹在抖动的刀柄,嘴唇发白:“你……你做什么?!”
司潮嘴角微扯,冷笑道:“说完了吗?说完滚。”
“我……我是很认真的!”他还想垂死挣扎,“你我互惠互利,谁也不亏!你好好考虑一下……”
司潮走近桌旁,拔下菜刀,转身一刀砍去,林嘉宸连连惊叫,慌不择路、跌跌撞撞地逃。
“让你滚听不见吗?!”她用方言边追边骂,“你算是个什么东西!眼珠子被蜊仔肉糊住啦?就你这种没出息的下作疯狗,也配肖想我,还想吃绝户?!”
“痟查某(疯女人)……痟查某!”林嘉宸抱头鼠窜,尖声惶叫,情急之下也蹦出闽越方言,“船夫梁肯定也是你杀的!是你杀的!”
他腿软得抖如筛糠,没几步就跌倒在地,眼镜摔出去老远。因高度近视,他只得伸手摸索着去找,满身雨水和污泥,狼狈不堪,一直引以为傲的体面荡然无存。
司潮也不继续追砍,伸脚将眼镜踢去他手边,等他磕磕绊绊地戴上,才扬刀道:“别在我面前再冒头,否则,见你一次砍你一次。”
刀背狠狠磕在门框上,铿然作响。林嘉宸终于夺门而逃,一头扎进暴烈的雨幕里。
“杀人啦!杀人啦!”他一路鬼吼鬼叫,惊起不知哪家的狗吠,一齐混入嘈杂的雨声中,渐渐远去。
司潮紧紧关好门,这才撒开手,终于无力地瘫坐,任刀落在地上。
她脸色煞白,双眼亮如妖鬼,大口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湿透的衣衫紧紧贴着皮肤,长发散乱地糊在粘腻的脸上,形似疯癫。
在长汐屿,年轻女人就是很多男人眼中的一块肉,生存处境艰难,人人垂涎欲滴。他们将她当成能随时被吃的豆腐、会行走的子宫、不用付工钱的劳动力,唯独不把她们当作人。
不,不止是长汐屿,在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是如此。
能平安无虞地长大成人、接受完整教育,贫者不被逼着退学换彩礼,富者不被算计家产吃绝户,都是小概率事件。
这是个盛产疯女人的世界。女人不是在沉默中灭亡,就是在沉默中发疯。
司文澜是前者,而司潮是后者。
她怔忡半晌,这才勉力爬起来,拖着疲惫的身体,操起形影不离的菜刀,回到厨房。
大雨似乎也被她的气势所震慑,逐渐沉默。看来今晚老宅和她都已暂时安然逃过一劫。
因房顶漏雨的意外,灶台旁一片狼藉,还没来得及收拾。司潮弯腰捡起碎落的瓦砾,用旧衣服吸干地上的积水,检查其余厨具。
司潮家的厨房仍是世纪初的传统红砖石灶,一大一小两口灶眼,烧柴火,侧面早被火熏得黢黑。烧的柴叫芒萁,闽越方言里叫毛枝,是一种当地常被砍下来晒干作引火用的植物。
因方才漏进来的瓢泼大雨,灶旁堆积的芒萁被水透浇过一遍,眼见也暂时不能再用。为防止霉变生虫腐,司潮只得先清理出来,散在地上权且晾着。
她只顾低头捡抱,手指猛地碰到异样的触感,不由一惊,回头提灯照去。
柴火堆的最下方,似乎藏着什么东西,被埋得严严实实。
郑延海是长汐屿众所周知的老实人。
他性格温吞,寡言少语,像后山的花岗岩一样木讷,又踏实能干任劳任怨,村里人提起来都赞不绝口。
最初流落到岛上时,他才二十不到,瘦小的身躯跟猴儿似的,瑟缩在船舱角落,说是被人骗去下南洋赚大钱,途中遇到海难,只活下来几个。
闽越旧时民间流行拜师习俗,村长林宜纲见他可怜,便让他跟着自己学习出海打渔,后来攒钱盖房子,总算有个安稳的落脚处。
出师之后,回回出海数他的渔获最多,无论天气好坏,他的船都能满载而归。当时的渔获除少数自家留用外,绝大部分都要上缴合作社,卖掉后所得的利说是按劳分配,实则因种种原因,林氏宗族总要分得多些。
但十余年来,郑延海从未有过一句怨言。
至于他成家后与妻女的种种龃龉,旁人也不过茶余饭后一笑置之。
“男人么,有几个不打老婆的……夫妻吵架,不就是床头斗床尾和嘛?”他们这么不痛不痒地评价。
在郑宁潮的记忆里,郑延海也的确沉默,却可怕。有他在家的空气总是更压抑些,连呼吸都觉不畅快,唯恐行差踏错惹他不顺心,便会招致暴风雨般的怒吼与殴打。
而与之相反的是众人对郑宁潮的议论。抛去天煞孤星的命格不谈,她性格也古怪孤戾,小小年纪全无女童应有的乖巧和稚气。她长得极像司文澜,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硕大的瞳仁总是直勾勾盯着人看,瘆得慌。
每每在外面听到些关于她的闲言碎语,郑延海当时一声不吭,回家后她总得照例挨一顿打。
但关于司文澜的说法,奇怪的是,在出事之前,郑宁潮几乎想不起来旁人嘴里出现过她。
她就像个透明隐形人,永远一心一意对付手里做不完的活计,不是料理海货,就是刷洗缝补。她也不与人来往,即便曾被郑宁潮瞧见与凤姨在后院墙根下说过话,也只是极偶尔的一两次。
她从哪里来,有什么亲戚、朋友,父母是何人,郑宁潮一无所知。
甚至对于郑延海的动辄打骂,司文澜也从不反抗,只是麻木地承受着。郑延海知道还要靠她做活,也不会下死手,顶多一顿饭功夫发泄过邪火,就会自觉无趣停手走开。
郑宁潮记忆里司文澜唯一一次跟郑延海据理力争,是五岁那一年的公历八月底。任凭丈夫拳打脚踢,她也没有低头屈服。
郑宁潮不知道发生什么,只记得第二天,母亲就带她去长汐小学交钱领书。
“你要好好学习,知道吗?不然就会像阿妈一样,困在这座岛上,永远也出不去。”
郑宁潮那时不懂这句话。船夫梁每天都会开船往返于长汐屿和陆地之间,船票只要一块钱,又不是付不起,为什么会永远也出不去?
后来的司潮才明白,人一旦沾染上长汐屿的海腥味,终生都将承受这座孤岛的呼唤。
正如她现在。
司潮弯腰伸手,小心翼翼地挪开灶旁堆叠的芒萁,露出下方已被水泡软的封页。
她认得出来,是小时候用过的作业本。32开的大小,纸张粗粝,常有未完全粉碎的草茎梗在纤维中,打乱铅笔书写的笔画。
自己的作业本怎么会落在柴火堆里?
司潮试图翻开内页,但因被水泡湿,大半本劣质的纸张已粘连在一处,只得从后往前翻。好在有字迹出现的最后一页尚且幸存,潦草地用铅笔写着几行字,笔迹秀雅有力。
她猛地大吃一惊,不由伸手揉揉眼再看,这才敢确认,不是她的字。
郑宁潮是家里唯一会写字的人。郑延海没读过书,是文盲,司文澜应该也一样。小时候点着煤油灯歪歪扭扭抄生词时,阿妈总坐在旁边缝缝补补,从未评价或指点过半个字。
司潮脑中嗡然一声,再去细看内容,只写着寥寥几行。
“陈叙是我唯一的机会。只有他能救我,成败在此一举,就算是死,我也要死在长汐屿外面。”
陈叙是谁?司潮回想一圈,长汐屿没有这个人。
再往前翻,却只有密密麻麻写满的“正”字,粗略数数竟有十几页,几百上千的数目之多。而更早之前的字迹因纸张粘连,从书写痕迹看应该还有其他内容,却暂时无法阅读。
司潮捧着作业本怔然半晌,默默坐回竹椅上。
这是司文澜的日记。用女儿的废弃作业本和铅笔写的、藏在灶边的日记。
——也是,在长汐屿,男人是不可能下厨房的,没有比柴火堆里更安全的地方。
司文澜会写字,侧面印证着匿名信里照片的真实性。
司潮一时百感交集,胸中却又同时冒出成千上万个问号。她明知这些线索至关重要,却无从解答。
司文澜不但会写字,甚至还是前途无量的90年代重点大学生,为什么要掩盖自己的身份,在长汐屿当一个目不识丁的人妇?陈叙又是谁?为什么是她唯一的机会?
司潮本能地意识到,所有疑问的谜底,或许就藏在那些被水泡湿的纸张中。
当务之急是如何挽救前页上的内容。
她下意识地想找手机搜索方法,猛然想起信号通讯已断,电量也所剩不多,此路不通。当代人一旦没有手机和互联网,就像缺手缺脚,寸步难行。
一番冥思苦想,枯坐许久,司潮也没能想到稳妥的恢复之法。灶上的煤油灯里,灯芯缓缓燃烧,发出哔剥的声音,陡然将她唤醒。
眼见灯将燃尽,时间已过九点,周遭万籁俱寂,只有连绵的雨声仍在肆虐。司潮只得暂时作罢,简单洗漱过后上楼,临进睡袋时,又觉得不安心,拿来作业本放到床边,用菜刀压着,这才睡下。
充斥着雨声的白噪音中,她恍惚间回到自己的童年幼时。
郑宁潮坐在灶旁的竹椅上,两手摸着眼泪嚎啕大哭。那依稀是小学二年级时,她抄完生词,不慎将作业本掉进水桶,再捞出时纸张已粘连,再也分不开。
郑宁潮即便在村民间不讨喜,却从小品学兼优,是老师的掌上明珠。她虽然不懂父母的争吵为何,却因司文澜的话而卯着一股劲,学习从不懈怠,天分又高,从小都是带着双百的试卷骄傲回家。
想到第二天上学老师要检查作业,没写的同学会被叫上讲台罚站,小女孩如天塌一般,万念俱灰。
司文澜从外面捞完海货回来,见她大哭不止,忙问:“阿潮这是怎么啦?”
“作业本……不小心……掉进水桶……明天……老师……罚站……”六岁的郑宁潮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地诉道。
司文澜放下肩上的箩筐,走过去拿起作业本查看片刻:“没事,阿妈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