诡岛实录by林陌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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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宁潮身心俱疲,当晚便生一场大病,躺在床上水米未进,高烧不退,旁人都说这阿妹命薄,怕是要被海妃娘娘收去,她却终于还是熬过来,从此却落下怕水的根。
司潮一直以为,当初是她自己不小心,能侥幸死里逃生,大概的确是她的命格硬。
直到今日,她看见司文澜的日记里,明明白白写着残忍的真相。
“一九九九年七月初十,晴”
“长汐屿只有农历,每逢二七,才会有货船来到岛上,可以赶集。时间太久,我已经渐渐忘记阳历。”
“阿潮的高烧终是退去,留下一条命。”
“郑延海心情莫名又很差,昨晚打阿潮一顿,我护不住,他半夜又寻着事端打我。他说都怪我,这孩子早产生不逢时,偏生在七月初七,命中有煞,迟早要克死全家。”
“我今早出去挑水听阿婆提起,才知道他一旬前去海妃娘娘庙求签,解签说是阿潮命格过强,挡住后面的子嗣,才致他绝后。”
“阿潮幸亏没死,但只怕是正好应这所谓的签,他不会善罢甘休。”
“我从前只想赖活,混一日是一日,等什么时候双腿一撒,一死了之。但他不能动阿潮。”
“我不能继续赖活,我要逃,带着阿潮逃。”
“可是茫茫大海,我能怎么逃出这座孤岛?”
后续的字迹越发潦草,已无法辨认,纸上有早被洇干的水渍,像砸落的泪痕。
司潮的眼泪滴在纸上,与十八年前司文澜留下的泪渍融为一处。她如梦初醒,连忙仰起头来,伸手仔细擦干眼角,唯恐再破坏这些脆弱的纸张。
这是司文澜留下的唯一证据。字字都是她的血泪控诉。
司潮终于明白,这一页之后的那些正字,正是她一笔一划数日子的三年。三年后,她终于寻到逃出生天的机会,却迎来的是尸骨无存的死亡。
再回神时,司潮才意识到,好像有人在敲楼下的前门。
昨夜安的微型摄像头被留在派出所,她今天还没来得及换上新的。
林嘉宸已经被警察扣下,总不会还阴魂不散吧?还是哪个不长眼的竟也想来惹她?
她暗骂一句,想起来自己还没进食,随手塞个面包进嘴里,手胡乱擦干净脸上泪痕,三步并作两步下楼准备战斗。
李遂站在门外,肩上背着一堆工具,手里提着两大塑料袋。司潮正被面包噎得翻白眼,顿时没反应过来:“唔?”
她连忙强行咽下嘴里的食物:“怎么是你?”
她满脸敌意还来不及敛去,李遂看在眼里,不由心里微刺。
“进来吧。”司潮往旁边让。
“我来帮忙修房顶,”李遂笑着放下手里的东西,“总吃面包速食也不健康,这里有一些菜,我们放在食堂吃不完,别浪费。”
“你怎么知道……”
“你和林嘉宸的口供都没否认屋顶漏水一事,说明就是真的。正好现在雨小些,我就来看看。”
他的车就停在门口,后备箱里堆着些不知从哪里找来的新瓦和压石,甚至还有一捆干柴。
“谢谢你。”
李遂摆摆手:“应该的,为人民服务。”
司潮默不作声,和他一起往厨房搬工具材料。李遂沿墙边的木梯爬上房顶,将临时防水的油纸换掉,清理碎砾,重新搭瓦压石。他动作娴熟利落,看来这些年真是没少帮村民干活。
大半个小时过去,李遂才从屋顶跳下来,拍拍手上的污泥:“我顺便都检查过一遍,之后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
他从额头到身上都透湿,单薄的夏季警服粘在背上,也不知是汗还是雨,透出紧实的肌肉。司潮递过纸巾,搬来竹椅给他坐:“真是太劳烦你。擦擦吧。”
她有些过意不去:“这些事情小时候都干过,其实我也会修。”
“有困难找警察,没困难,也可以找我的,”李遂笑笑,擦着头上的汗,“你别看我审讯的时候不近人情,那都是工作而已。”
提到工作,司潮不免有些恍惚:“你怎么有空……”
“工作么,明天也还要做,”李遂撇撇嘴,“有其他同事接手,台风又封锁航线,这些人跑不掉。”
“说起来,船夫梁的案子有眉目么?”司潮有些在意,“凶手没找到,我始终放不下心。”
她虽有八分笃定林嘉宸就是杀害林远河的凶手,但船夫梁是否也是死于他手,还是个问号。这两人一向没什么交集,林嘉宸自视甚高,也不屑于跟船夫梁来往。
更何况,她拍到的视频里,凶手的身形轮廓跟她今天见过的任何人都不怎么相似。
不知是不愿回答还是不好回答,李遂没作声。
“茶肆的那些人,你都找过了吗?”司潮又迫切地问。
李遂只是点点头。
“林嘉宸有充足的作案动机。昨晚从我家逃出去之后,他一定是在码头边遇到去看船的林远河。”司潮分析道。
“他在眼镜的事上撒谎,估计也是因为昨晚杀害林远河时,两人扭打中被损坏,才会换回旧眼镜。”她继续说。
“尸体身上说不定还有眼镜的玻璃碎片,化验就知道是不是林嘉宸的眼镜。”
“林嘉宸是条疯狗!他为钱可以不择手段,逼我就范,也可以为拆迁款杀死自己的亲大伯。”
“只要有这些人的证词,加上现场留下的证物痕迹,就可以将他绳之以法,让他牢底坐穿!”
司潮越说越激动。她不明白,李遂放着命案不查,跑来给她修屋顶是什么用意。
李遂沉默半晌,深深地长叹一声,仿佛要吐尽胸中郁浊。
“司潮,你知道吗?”他语焉不详,“很多年以来,在长汐屿都存在一种怪物。”
司潮转头,诧异地盯着他:“你是说……悬崖下的深渊巨蛟?”
李遂失笑,摇摇头说:“不,不是。它看不见,摸不着,但你知道它就在那,在每个人的心里。”
司潮懵然:“什么意思?我没听懂。”
“没有人见过它的真面目,也无人知晓它的底细,甚至不足为外人道。长汐屿的所有人都认识所有人,而你和我,都是外人。”李遂森然道,“即便是我阿妈,一个林家人,一旦成为警察,便也是外人。”
司潮好像有点明白:“那些茶肆的渔民在被叫去派出所之后,是不是都集体改口?”
李遂不置可否,只顾继续说道:“为维护它的秘密,掩盖它的存在,长汐村的所有人都三缄其口,默许它耀武扬威。他们都是共犯。”
司潮也跟着沉默。她只觉得窒息。
层层叠叠的空气如海水般从四面挤压,胸肺生疼,心胆俱裂。
在即将拆迁的紧要关头,台风封锁航道和通讯,罪恶在阴湿黑暗中滋长,已经催生出连续两起命案。无休无止的暴雨冲走证据,真相隐藏在茶肆的铁观音里,一出门就消弭无踪。
警察不是无能,不是不想查。是没有办法查。
可是还有多少凶手隐藏在雨幕中,等待着挥舞镰刀的绝佳时机?
“李遂,你知道台风为什么叫‘安妮’、‘碧丽斯’、‘温妮’,而不叫‘阿强’、‘大壮’、‘杰克’吗?”司潮凄然笑道,“小时候,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多年后我去美国才知道缘由。”
“因为从1945年以来,最早命名台风的气象人员都是男人,他们以自己的女朋友或妻子来给予名字,嘲笑她们总是脾气阴晴无定,性格暴虐如热带气旋。”
因为这个世界厌女。
这回轮到李遂一脸懵,不明所以地望着她。
司潮继续问道:“你还记得,我七岁那年,你把我从海里救起来吗?”
李遂点点头:“当然。那天情况万分危急,如果不是我看见,你恐怕就被离岸流永远冲走。”
“我事后才知道,你当时也只是个十岁的小孩,”司潮惨笑,“但你却知道救人一命是无上功德。而我那一身孽债的生父,却一心只想我死。”
李遂大为吃惊,抬眼瞪着她:“你怎么……”
她当时才七岁,不应该会知道。
“你拖着我上岸的时候,是不是看见过郑延海?”司潮步步紧逼,“但你什么也没说。”
李遂沉默,说不出一个字。海上隐隐有闷雷滚动,像藏在命运背后的哀鸣。
他的确看见过。郑延海躲在岸边的棕榈树后,露出一个模糊不清的轮廓。意识到自己被发现后,对方假装若无其事,径直转身离开。
事后他回家告诉林远舟,阿妈却一言不发,只严肃地让他别到处乱讲。
“你知道吗?他当时在等我死,”司潮冷笑,“只要我夭折,就没人再挡着他的路,他就能有儿子,源源不断的儿子,能一直生到我阿妈死。”
李遂背后一凉。他不是没想过这种可能性,否则无法理解郑延海的行为。为什么会有亲生父亲眼睁睁看着女儿即将溺死在海中,却袖手旁观无动于衷?
但当时他太小,尚不知道长汐屿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也不了解人心能黑暗到何种地步。
更因为他是一个男人,是家里的独生子。他父母都是公职人员,要遵守计划生育政策,林远舟只生一个就得到儿子,是她前世修来的运气。
否则,她也逃不脱怪物的追猎。
“我告诉过我阿妈,”李遂嗫嚅着,“当年她不让我说出去。”
司潮自嘲地笑笑:“幸亏救我的人是你。郑延海忌惮你阿妈,短时间内没敢再下手,我才能活下来。否则,我还会再死很多次,可能是溺亡,可能是病死,可能是摔下山崖……”
她明明一直活在受害者的泥淖里,可是在长汐屿坊间的流言中,却变成她命硬,克亲害家。
跟司文澜一个待遇。
一道闪电陡然劈下,照亮屋后的山岩,和司潮脸上的决绝恨意。
“你让我尽快离开,但我不能走,”她语气坚定,“我远渡重洋回来,就是要揪出这个怪物,杀死它。”
“它不死,我不走。”
台风侵袭长汐屿,已是第三天。
暴雨横扫席卷海上,风雷电又为虎作伥,它们气势汹汹,抽打片刻又倾盆倒注,毫无歇止的意思。长汐屿如同巨大的沸水锅,水汽蒸腾,潮湿闷热,人像困在罐头里的沙丁鱼,无处可逃。
司潮从早上醒来就在不停地冒汗,整个人像被泡在海里,粘腻胶着。或许是身体也近乡情怯,一时无法适应幼时曾长年浸润过的恶劣气候。
昨天睡前,她将司文澜的日记本又重新如法炮制,换过新的吸水纸压在箱底,寄希望于能进一步拆出前面的日记内容。
吃过一份方便粉丝当早餐,眼见又是被大雨困住的一天,司潮决定再搬开木箱,试试能不能找到线索。
窗外仍是瓢泼大雨,热潮蒸在空气里,仿佛随时能绞出水,寥寥几张吸水纸巾即便有负重的助力,也似乎只是在与湿漉漉的气候作一场实力悬殊的角斗。
司潮匆匆揭过昨天那一页,仿佛上面的每一个字存在某种热度,会灼烧她的视网膜。
前页摸上去仍紧密粘连,情况并未好转太多。她眼睛都快瞪瞎,才分离出一个页角,又从行李中找到一把修眉刀,卸下刀片,虽然也不太趁手,总归比菜刀刀背要精细些。
然而闽越的雨向来下得蛮不讲理,作业本被淋湿时封面朝上,越往前翻,粘连越是严重,分离难度指数级上升。
十分钟后,司潮扔下刀片,手心已沁满湿汗。虽然这一页被成功分离开来,但有些位置的纸张纤维已互相咬合太深,分离后的纸页坑坑洼洼,附着不少前一页的遗骸,原本的字迹也被掩盖。
司潮痛心疾首地捧着绵软的作业本,仔细辨认剩余的字迹内容。
这一页似乎只记着一些名字。
司潮慢慢皱眉,脑中的问号又多一层。
这写的是什么?
能辨认出来的名字只有几个,分别是:
除此之外,不知是本就没有内容,还是已经掩埋在纸张纤维的遗骸中,整张纸空空如也。
司潮越看越迷茫,脑中疑窦丛生。
难道这是一份名单?可是……做什么用呢?
这些名字横跨老中青三代,有男有女,彼此之间也看不出丝毫联系或共同点。
如果林叶声大概对应的是杂货店老板林叶生,章吟风……是凤姨吗?可司潮记得,她的大名分明是叫章迎凤。
何况以司文澜的文化水平,不应该会写这么多错别字。
如果说,这两位是司文澜为数不多能说上话的人,或者甚至是债主或有欠款,那下方隔着几行的另一个名字则直接击碎司潮的所有推论。
因为若有谁最不应该出现在这份名单里,那就是他。
林嘉宸。
林嘉宸和司潮差不多同岁,司文澜记日记时,他大概还是个小学生。
为什么她会写下一个小男孩的名字?
这完全不符合逻辑。
司潮迫切地拿起修眉刀,试图再往前拆一页,看是否能找到更多线索。因过于仓促,这一页更是被粘连得面目全非,却是空白的,没有内容。
一种不祥的预感猛然侵袭,她急急地拆前面的纸张,连续几页空白后,只剩她自己的笔迹。
前面都是郑宁潮当年抄写的生词作业。
再没有司文澜的日记内容。
长达数年的记录,难道只有这短短的三页纸?司潮草草加快速度,从后往前一直拆到封面,从字迹看,都没有其他内容。
她翻来覆去地研究,终于发现,在那份名单前某一页空白的合缝里,有一些被撕去的纸张痕迹,只留下残余的碎片。
司潮不记得自己曾经撕过作业本。这其中一定还有司文澜记下的内容,但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已被撕掉。
是曾经被郑延海发现,暴怒之下撕去的吗?不,他并不认字,且如果是他,只会毁掉整个作业本,什么也不会留下。
是司文澜?在厨房漏雨前,作业本应是被安全保存在柴堆里,为什么要单独撕去这几页?
还是有其他人进来过老宅,将关键的几页信息毁去?
司潮愁眉紧锁,意识到唯一的线索已断,她现在在死胡同里。
手中随意翻看着已被拆得破败不堪的作业本,她抬头看看天色,决定先去抓住已有的疑点。
趁雨势稍小些,她撑着伞,从后院出去,向村里走。
这也是船夫梁死亡当晚,凶手走过的路线。但后山只有被人踏出的小路,大雨连日冲刷,已痕迹全无,连脚印也留不下,沿途只有厚厚的污泥。
章迎凤的家并不靠海,更靠近后山,走山路更近,因此小时候郑宁潮偶尔看见她和司文澜说话,都是在后院墙根下。
她丈夫林远桥在90年代下南洋,早已音讯全无,家里还有公公和一个独子林孝诚,全靠她做些杂活养一家人,生计非常艰难。
说是家,也就是几间破败的平房一字排开,门楣上却还镶着石匾,上刻“西河衍派”四个楷书大字。
闽越人最早都是从中原避难迁徙而来的汉人,在几百年前都是名门望族,因此家家户户门楣上基本都会标有“衍派”、“传芳”,以示自己的族源。
长汐屿林氏郡望源自西河,即今天的河南省浚县、滑县及其周边地区,据族谱记载,最早能追溯到殷商时比干的后代。
但在迫在眉睫的贫穷面前,越是显赫的宗族出身,越像是个荒唐的笑话。
章迎凤正坐在逼仄的门口,面前摆着一大堆海蛎。她将长发挽在脑后,手持海蛎钩,动作机械麻利,右手一钩便是一块完完整整的海蛎肉,扔进手边快溢出来的盆里,左手将空壳扔到面前,不多时便堆成小山。
即便她经常犯病发疯,依然得为一家老小讨生活。她一个人,就是一条令人眼花缭乱的流水线。
司潮收起伞,站到她身侧,她专心于手中的活计,似乎没有意识到有人过来。
“凤姨。”司潮轻声喊道。
章迎凤吃一惊,微微一抖,才抬起雾蒙蒙的眼看向她。
“您……是叫章迎凤,对吧?”司潮试探地问,“章吟风这个名字,您有印象吗?”
章迎凤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她怔忪片刻,突然跳起来,将手里的海蛎壳直直扔向司潮。
“滚……快走!不欢迎你……滚啊!”
她弯腰起身,动作麻利迅速,转眼间从眼前的壳堆里一连扔出四五个,司潮躲闪不及,厚重的海蛎壳砸在身上颇有分量,疼得她只能后退。
章迎凤并未停手,反而追着她边扔边骂:“滚!晦气……讨债鬼!滚出长汐屿!”
眼见她无法沟通,司潮被逼得狼狈不堪,连忙撑伞跑走。
她原本倒也没指望章迎凤身上能有什么突破,便取路径直去林叶生的茶肆。
连出两起命案,天地间又一直阴雨绵绵,世界仿佛也被海水泡得发胀。茶肆的生意冷清许多,只有角落里坐着寥寥一两个客人,模样也不是本地渔民。
林叶生坐在柜台后的茶桌旁,自斟自饮。看见司潮,他似乎并不意外。
司潮收起伞放在门外,抖落身上的雨水,径直进店坐在他对面。
“今天不买东西?”林叶生问。
司潮微笑:“来陪阿公喝喝茶,聊聊天。”
“想聊什么?”林叶生娴熟地冲过茶杯,倒上新茶,推过来,“上次说的安溪铁观音,尝尝。”
“阿妈去世时我还太小,想多了解了解她的事情。”司潮迂回开启话题,“可是纵观整个长汐屿,大概也只有您愿意和我聊聊。”
滚烫的热茶雾气氤氲,司潮看不清老者的表情。
“她?我也不是很了解,”林叶生沉吟道,“偶尔来买东西,闲聊几句。”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司文澜是个聪明人,有见识,”他用词谨慎,“不应该被困在岛上。虽然手头也紧,但她为人落落大方,买东西也不抠斤数两,很好打交道。”
评价很中肯,但也滴水不漏。
“她来自哪里?我外公外嬷是什么人您知道吗?”
林叶生摇摇头:“这确实不知道。长汐屿交通不便,嫁到岛上的女人基本都会跟外家断绝来往。”
他说的倒也真切。在闽越,女人没有身份,没有自我。就连周阿嫲,司潮也是在林远河出事之后,才从警察嘴里得知她原来名叫周惠英,不是周阿嫲,也不是林周氏。
后山方向隐隐传来闷雷,雨声倏然敲重,打在山林叶间噼里啪啦,有如击炮。
司潮瞟见林叶生手边摊着一本《宋词三百首》,竖版设计,大概有些年头,纸张被翻得微微发黄。她来之前,他应该正是在读这本词集。
“原来您还喜欢诗词。”她诧异道。
“人老咯,不都喜欢这些古物嘛。”林叶生笑笑。
茶汤的温度正好,喝下去直滑入喉间,满口生香。听着天地间的雨声,司潮伸手一蘸茶桌上的残水,在面前写上几个字。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林叶生赞道:“这词倒是应景。”
只是,其中“林”、“叶”、“声”三个字在第一行,其余字在第二行。
司潮将喝干的茶杯一推,抹去第二行字,抬眼看向林叶生:“您的名字,就是从这句词里来的吧?”
水渍被抹平,桌上只余下“林叶声”三个字。
林叶生一怔,半晌,才摇摇头笑道:“你写错了。我名字是生命的生。”
他不动声色地取过去空杯,又给她续上。
“那章吟风呢?”司潮继续进攻,“凤姨的名字,也是写错啦?”
林叶生倒茶的手不易觉察地一滞。
他推过茶杯,微笑道:“我们岛上的人,一辈子也不会有几次写名字的时候,很多人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我也不知道她的名字是哪几个字,何来写错一说?”
司潮看得出来,林叶生就是她的突破口,只是不愿意透露太多。做生意的人,最紧要就是别惹祸上身。
她继续追问:“那林嘉宸呢?”
林叶生诧异道:“他的名字我倒是知道,就是嘉奖的嘉,紫宸的宸。当年他家里宝贝得很,特地找我起的名,这不会有错。”
他在装傻。他一定知道这几个人之间存在的联系。
司潮决定顺着昨天茶客的闲聊继续问,不再兜圈:“林嘉宸家里,是不是出过什么事?”
林叶生沉默片刻,无意识地转着手里的茶杯,司潮知道他在权衡利弊,只低头喝茶,耐心等待。
“他曾经有个弟弟,叫林孝汶,也是我给起的名字。”半晌,他才开口。
司潮疑惑地皱眉。林氏宗族从村长林宜纲那一代起,分别按“宜”、“远”、“孝”排辈取名。和凤姨的儿子林孝诚一样,林孝汶应该也是按照族谱的“孝”起名的,但为什么林嘉宸和林叶生却跟其他人不同?
林叶生继续说道:“林孝汶两岁的时候,落海溺水,没了。”
“我怎么没听说过这个弟弟?”司潮诧异。
“那是你去千宁福利院之后的事,”林叶生解释道,“林远帆两口子年近四十才得的二儿子,当皇帝一样捧,当年痛失幼子深受打击,好几年才缓过来,旁人都不敢提。”
“你打听这些做什么?”他端详司潮的脸色,有些明知故问,“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
司潮大吃一惊。两岁的幼童,连路都走不明白,谁带他去的海边?
如果是跟郑延海想害她一样……不是意外呢?
可林孝汶是儿子,不是女儿,谁会害他?
她心底隐约浮现一个可怕的猜想。
如果林嘉宸能为拆迁款杀大伯林远河,也能为争夺父母的宠爱或未来家产……而害死亲生弟弟。
“司潮?”林叶生见她神色几度变幻,不由唤她。
“哦……!”
司潮猛然回过神来。林叶生眸光半垂,神色一如既往地沉静温和,浸润着看透世事的淡然,司潮有些犹豫不决。她知道,如果不告知真正目的,林叶生大概率会有所保留,但如果坦诚相告,也有可能会过早引火上身,得不偿失。
长汐屿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她小时候还不懂,长大后却看得清楚明白。
司潮正沉吟间,却听门外隐约传来顾客的议论。
“林嘉宸出来啦?”
“那不就是嘛?!刚出派出所的院门,我亲眼看见的!”
“听说他昨天一直被审了一夜!这么说,他是清白的?”
两三个渔民抖落伞上的雨水,走进茶肆。看见司潮,他们猛地噤声。
司潮满身的血陡然上涌,她迫切地冲到门口,正见林嘉宸撑着伞在暴雨中急急朝这边走来。
这怎么可能?!
林嘉宸诬告她,不就是为掩盖自己杀人的事实吗?为什么他被连夜审讯,还能从派出所安然无恙地出来?
司潮心底涌起一万个问号。她无力地回到茶桌旁,只觉口干舌燥,拿起滚烫的茶杯一饮而尽。
原本香醇的茶汤此刻喝来,苦涩发酸。
林叶生不动声色地再次添茶,淡淡地低声道:“林嘉宸现在是林远帆家唯一的儿子,他不能出事。”
司潮隐约意识到,他好像在暗示什么。
但她还来不及问,林嘉宸已出现在门口。他径直提着滴着水的伞,一路淅淅沥沥,走到茶桌前。
“阿公,有没有香火金纸?”
林叶生应声,去后面杂货铺找给他。林嘉宸好整以暇地在长凳另一侧坐下,司潮浑身不自在,赶紧起身让开。
“我,无罪。”他嘴角扯起一抹胜利者的微笑,“郑宁潮,你看见没?”
司潮难以置信地紧盯着他的脸。他确实是一夜未睡,眼下挂着青紫,却神采奕奕,比先前更为得意。
然而……司潮的视线落在他双眼。
他今天戴的,是他之前一贯用来凹造型的金丝边眼镜,不是昨天的大黑框。
原来眼镜没有碎。
她的推理全盘崩坏。
不,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
就在五分钟之前,她还笃定林嘉宸身上不但背着林远河的命,甚至还多一条命。
而现在,他却好端端地坐在眼前,仿佛宣告她的失败。
不可能。这不可能。他是怎么做到的?
三个小时前。
林嘉宸坐在审讯椅上,摘掉黑框眼镜,头埋进手掌,拼命揉着酸涩打架的眼皮。一夜过去,脸上不免油光肆虐,触感粘腻恶心,毫无之前的精致体面。
现在是凌晨五点,人熬夜最容易功亏一篑的时候。
“我再问一遍,这段视频你怎么解释?”连续两天没睡,问话的两个警察也疲惫不堪。李遂仍然锲而不舍地攻击他的供述薄弱处,试图击溃他的意志防线。
“我说过很多次啦,警察同志,”他张嘴,不受控制地打个哈欠,以至于说话的腔调有些失真,“我和郑宁潮闹矛盾,她拿刀要砍人,谁不害怕?那当时的有些细节我可能记得不清楚,也很正常吧?”
“那你昨晚戴的眼镜呢?”李遂追问,“拿不出来。从司潮家出来后回你家,短短十分钟不到的路,为什么你能走四十分钟?在没有任何证据指向司潮的情况下,你又凭什么咬定她是凶手?”
他皱眉,紧盯着对方:“林嘉宸,大家都是熟人,低头不见抬头见,我劝你不要心存侥幸。”
林嘉宸撩起衣服下摆,慢条斯理地擦去眼镜的油污,重新戴上,好整以暇道:“就算我阿伯是被人杀的,就算我们两家确实闹过不愉快,也不能说我就是凶手吧?有视频拍到吗?有证人证物吗?”
他知道,警察最多只能扣押他24小时,时间一过没有实证,疑点再多都得放人。
这是林嘉宸拒不认罪的底气。
李遂不动声色:“你放心,我们会找到证据,但凡作案,就跑不掉。”
时间一分一秒滑过,林嘉宸靠向椅背,心底默默盘算距离脱身还有几个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