诡岛实录by林陌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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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嘉宸,你要为自己说的话负法律责任。这是诬告。”她冷冷地说。
“你以为我会怕吗?!”林嘉宸咬着牙,硬着头皮,“铁证如山,我就是证人,我看你还能怎么狡辩?!”
正混乱间,有人大喊道:“村长来了!警察来了!”
厚重的云层堆叠如铅,终于承受不住,一声惊雷乍然在远方海面击响。酝酿多时,瓢泼大雨再度侵袭孤岛。
林宜纲当上村长,大约已有二十年。
他在林氏宗族的老人里并非最德高望重,也没多少知识或文化素养,被推举成村长,单单是因为他脾气好,看上去好说话。
村长这官,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虽是最低的行政单位,却破事一大堆,每天不是走街串户传达政策,就是忙于调解鸡零狗碎,实权么,约等于没有,谁都可以踩到他头上放肆闹嚷,用公义和人情的双重棍棒夹击。
比如现在,林宜纲正焦头烂额。
窗外暴雨如注,村民们群情激奋,吵吵嚷嚷,将派出所本就不大的院子堵得水泄不通。
他刚苦口婆心说服周阿嫲,同意将林远河的尸首暂时由警方处置,见司潮独自站在走廊上,横眉冷对其他人的指责控诉,不由长叹一声,走过去劝慰。
“厝边头尾!先安静!”他抬手高声道,“远河的情况大家都知道,相信警方肯定不会冤枉好人,也不会放过坏人,一定会给满意的交代!”
连出两起命案,派出所值班人手紧缺,其他警员临时结束休假,能回的都已被召回。
林嘉宸正在审讯室里做笔录,女警陪着周阿嫲,以免她伤心过度想不开。剩下的渔民多是林氏宗亲,听村长这么说,也不好再强出头,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都踌躇着不动。
他又挥挥手,跟驱赶鸡鸭似的:“雨下得这么大,露天太危险,大家都先回去吧!”
渔民互相撺掇着,终于都渐渐散去。林宜纲从户籍室里搬来两把椅子,递给司潮。
“坐着等。”他温声说。
司潮麻木地抬起眼:“谢谢阿公。”
两人一时沉默,唯有丝丝缕缕的雨水从檐外淌下,汇成院中大大小小的坑洼,泛着污秽的七彩油光。审讯室隔音极佳,如同密不透风的黑盒,从走廊上什么也听不见。
林宜纲又长叹一声,声音像滞涩的旧风箱:“阿妹啊,你不该去招惹林嘉宸。”
司潮愕然,难以置信地转头盯着他。
他又继续絮絮道:“这孩子从小就吃得多,胃口大,一般的东西喂不饱他。”
他听上去话里有话,但司潮又没明白。她只是坚定地摇头否认:“阿公,不是我招惹他的。”
林宜纲好像没在听她说,只自顾自地喃喃:“你俩虽然以前是同学,但知人知面不知心,你了解他多少?肯定是靠不住的。”
司潮陡然才听懂,顿时脸涨得通红。她怒极反笑,站起身来道:“你觉得是我图他什么?荒谬!恰恰相反,是你害我到这步田地!”
“我?”林宜纲这才抬头看她,“怎么能扯到我身上?”
“我养父母的情况没几个人知道,难道不是你告诉他的?”司潮质问,“他贪我的绿卡,图我家的钱财,才会来招惹我,威逼利诱让我跟他!”
林宜纲愣住,张着嘴,半天没说出一个字。良久,他才手足无措地嗫嚅着,像个做错事的小孩:“拆迁的工作他也有份参与,阿公只以为……”
他一句话没说完,又想起什么似的,语气重新上扬:“那你昨晚怎么不喊人嘛?何必闹得那么难看,惹祸上身,对你名声也不好。”
司潮气得只顾冷笑。她本就遭人冷眼,老宅又地处偏僻,喊人谁会应?而且,她这些年来在长汐屿,何尝有过好名声?
“阿公,你既然觉得受害者有罪,那就不用再劝我。”她耐着性子,“念在我家与你有旧,我不想伤和气。但以后如果再说这种话,别怪我对你不敬。”
林宜纲又叹一口气,疑惑不已。他自觉明明是为人家女仔好,却反而导致关系更僵。眼下长汐村的年轻一辈,他是越来越无法沟通。
他还想说什么,审讯室的门陡然打开,陈阡探头喊道:“司潮。”
“这里。”司潮应道。
她不再理会林宜纲,逃也似地径直进去,仿佛那并不是她曾经畏惧的监室,而是解她于水火的救赎。
林嘉宸正从审讯室出来,两人打照面,司潮冷着脸,对方嗤笑一声,大概是自以为势在必得,就差没直接拍手叫好。
不过趁着近距离观察的机会,她总算意识到林嘉宸哪里不一样。
他自忖有几分姿色,打扮向来都是精致清爽的,昨夜来她家,也是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自以为能走衣冠禽兽、斯文败类路线。
但今天他戴的却不是那副专用于凹造型的金丝边,而是一副平平无奇的大黑框,甚至有些土气过时,跟他的衣着明显不搭。
司潮拿出随身物品,轻车熟路地坐到审讯椅上。
“我这也算是二进宫吧?”她自嘲地笑。
门被关上,将雨声喧嚣挡在外面,只余窄窗一缕阴湿的天光,落在灰白的墙边。坐在桌后的仍然是陈阡和李遂,大概是因通宵未眠,比起昨天,两人的面色肉眼可见地渗出疲惫。
李遂一脸肃然,低头翻看着手边的材料。
“你跟死者林远河认识吗?”他抬起头来,问道。
司潮摇头:“几乎没说过话,这次回来也没见过。”
“林嘉宸指认你昨晚持刀追砍他,是否属实?”李遂皱眉,修长的手指揉着太阳穴。
“没错。他借口避雨来家里骚扰我,被我赶出去。”
“有很多人听到他喊‘杀人啦’,是真的吗?”
司潮点头。
“他说昨晚亲眼看见,你追砍出门后,遇到码头边的林远河不但没住手,反而疯狂地无差别挥刀,他慌忙逃跑时才喊的。”
“这是撒谎。那句话是我赶人出去时他喊的,目的是让人以为船夫梁是我所杀,”司潮冷笑,“你们肯定已经验过尸体吧?无论是林嘉宸还是林远河,他们身上都没有刀伤。”
“他说,你疯狂挥刀吓到林远河,才导致他慌乱之下失足坠海。”
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
司潮摇头:“我前面已经说过,回来这几天根本没见过林远河,更谈不上吓他或杀他。”
跟上次相比,李遂的神色要平静许多。他又问:“你为什么和林嘉宸产生争执?”
司潮直言不讳:“他觊觎我养父母的财产,想让我和他结婚,带他去美国拿绿卡。”
李遂下意识地转头,看向一旁闪烁红光的摄像机。
他神情复杂,沉默片刻后,才开口道:“他的证词和你相反。他说……你非常恨嫁,想找他结婚,被他拒绝后发疯,持刀追砍他。”
司潮甚觉荒唐,但并不算意外。她平静地说:“我就知道,这帮颠倒黑白的家伙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李遂又问:“昨晚八点左右,林嘉宸离开你家,那之后你去过哪里?有没有证据证明?”
司潮沉默片刻。她一整晚都在家,自然没有不在场证明。
李遂抬眼盯着她,神色一分分沉下去。
她双手抱胸,靠向审讯椅背,终于露出好整以暇的微笑:“警察同志,我给你们节省点时间吧。无论林嘉宸怎么指认我,都不是真的,是诬告。”
她不慌不忙地继续说:“我有确凿证据,证明我的无辜。”
幸好她早有自保的觉悟,从船夫梁的命案发生后就留有后手,否则千夫所指,连警察都不会相信她。
“经过前天晚上的意外,我害怕昨晚有人来找麻烦,就在家里前后门都装上微型摄像头,”她示意陈阡打开自己的随身挎包,“我和林嘉宸争执的全过程,都有视频记录。另外,我的手机里也还有一段视频能辅助证明,我整晚都没有出门。”
李遂意外地抬头看她,眼中透出惊异。陈阡敞开挎包亮给他看,除手机外,还整整齐齐摆着两个充电式微型摄像机。
“这么巧?”他问。
长汐屿常年缺电,派出所一直备有发电机,倒没被临时停电影响。十几分钟后,陈阡移过笔记本屏幕:“所有视频都在这里,时间、画面内容能对上,声音也都有录到,和她的证词一致。”
司潮的手机壁纸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李遂一眼瞟到只剩5%电量,没说话,默默拔线过来插上。
陈阡按下暂停,盯着前门拍到的视频画面喃喃道:“你看这里,很奇怪。”
李遂跟着看过去:“你说眼镜?”
陈阡嗯一声,司潮闻言抬头。看来注意到的并不只她一个。
“昨晚你们争执时,他眼镜坏了?”李遂抬头问司潮。
“没坏,”司潮笃定摇头,“视频里可以看到,我给他踢过去,他戴上才逃走的。他高度近视,我怕他以此为借口再找我麻烦,特地留意着没给他弄坏。”
李遂不动声色地和陈阡交换一个眼神。根据林嘉宸刚才的说法,眼镜是昨晚被司潮踩坏,眼下没法配新的,故今天才戴着旧眼镜。
“林嘉宸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又问。
“我不知道。他很缺钱吗?”司潮坦然道,“他和我提到过,大学生村官干的都是杂活,没多少工资。”
“我是说……他为什么要诬陷你?”
司潮低头思忖片刻。从早上去林叶生的杂货店开始,事态一路急转直下,其中曲折她甚至还没时间细想。
林嘉宸恶人先告状,无非是因被她拒绝,害怕她传出去有损自己名声,想先将浑水搅到她身上。
“他……大概想自保。”司潮谨慎地说,“只要诬陷我是这些罪案的凶手,就没有人会相信我的任何话,坐实我不祥女的恶名,他骚扰我的事就能过去。”
可诬告罪名一旦成立,也要负法律责任。跟其他村民不一样,林嘉宸毕竟受过高等教育,除非他是法盲,否则没必要铤而走险。
“还有一种可能……”她没继续说下去。
林嘉宸才是真正的凶手。
她在大学留学生社团玩过狼人杀,这种伎俩见得很多。天黑时杀人,天亮后不明缘由地疯狗般狠咬其他无辜者,大概率是狼牌。
李遂不置可否:“谢谢你的配合。视频还是老规矩,我们要留下做证据,你走吧。”
司潮点点头,站起身来。他走过去,关闭摄像机,又若有所思地回头,模棱两可地说:“司潮,保护好自己,我不想再在这里见到你。”
“我也不想再来。”司潮自嘲地笑道。
李遂摇摇头,似也觉得荒谬:“你的摄像机……还够吗?不会耽误你的毕业作品吧?”
“没什么。只要……这些破事不再缠上我。”
司潮出门,站在廊下。大雨铺天盖地,山海间仿佛被洗得焕然一新,只是海平面上仍然压着层层铅灰色的厚重阴云,仿佛永远不会再散去。
渔民已各自离开,院中空无一人,密集的雨点击打水泥地面,织成迷蒙的雨幕。司潮撑起伞,踩着雨花往外走。
派出所门外不远的路边,却隐约浮凸出一朵黑色的伞面。她走近些,才看到伞下的人。
对方抻着脖子正东张西望,脸上写满焦急,一见是她出现,便眉头一蹙,没好气地问:“怎么会让你先出来?我家后生呢?”
司潮微怔,才记起这大概是林嘉宸的阿妈,黄月娥。
隔着湿绵的雨幕,对方眉眼间的鄙夷和厌弃仍然刺眼。
跟长汐屿的大多数村民一样,黄月娥也不喜欢司潮。若非迫不得已要打听自己儿子的情况,她是必不会开口和司潮说话的。
不等司潮回答,她又眉尖紧拧,斜睨着她:“我跟你讲,阿宸是要有大出息的,你是个天煞孤星命,离他远一点,不要肖想他!要是耽误他以后的前程,我不会放过你!”
捞林远河的尸首时她并不在场,也不知她听人说了些什么,事后才风风火火赶来。
司潮勾唇微笑:“大出息?是说他食老、缺德、妄想吃女人绝户,克死自家阿伯?”
黄月娥没料到她比幼时伶牙俐齿许多,一时被气得说不出话来,只一味指着她发抖。
“他什么情况嘛,我不知道,”司潮撇嘴道,“但如果没干什么坏事,很快也能出来。”
黄月娥闻言,顿时一怔,气势矮下半截。她神色微变:“你这话……什么意思?”
司潮心下疑惑,但也不想和她多纠缠,径直离开。
第11章 鹬蚌渔翁
兵荒马乱的一上午过去,眼见已是午后时分。司潮原本的计划被打乱,胃部又隐隐作痛,经过林叶生的店,脚步一顿,仍是从后门绕回来。
见司潮安然无恙地进屋,林叶生心下了然,也没多问。
“吃过饭未?”他客气道,“你不嫌弃的话,厨房还有些饭菜。”
“谢谢阿公。不用,我买些东西就走。”司潮婉拒。
帮工的周阿嫲眼看一时半刻回不来,林叶生只得自己坐在柜台后看店,闻言只是点点头,不再多劝。
说是杂货店,店面倒也不小,跟农家自营超市差不多,进门处原本有些新鲜蔬菜水果卖,因断航早已被买空,只余脏污的竹篮闲摆一地。
司潮围着货架转几圈,挑一些速食品抱在手里,正要转身结账,耳听得前面茶肆隐隐传来些调笑的声音。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呵……远河那么硬朗一个人,说没就没……”
另一人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我看这事没那么简单。”
“怎么说?”众人纷纷凑近。
司潮停步,不动声色地瞟一眼林叶生,他大概正犯饭困,半阖着眼,端坐如佛。她佯装纠结自热锅的品牌和口味,饶有兴趣地继续听下去。
“你看啊,出这事谁最高兴?”那人继续卖关子。
“谁啊?”
“那还能有谁?”另一道声线切入,“当然是他亲弟弟,林远帆啊!”
林远帆是林嘉宸的父亲,黄月娥的丈夫。
“你这么说……我倒确实想起来有这事……”
“对啊!当年他家老爷子去世,几个儿子分家,小儿子下南洋没回来,远河和远帆两人各分得几间房,老爷子自己住的那两间不是没着落嘛……”
“对对对!为这两间房,两同姒(妯娌)还吵过架,村长去调解过……”
“所以嘛……林远河一死,林周氏孤儿寡母能守住自家原有那几间就不错啦,老爷子的房不就全到他林远帆手里?”
“村长上次说,拆迁好像是按自家原有房子的大小和户籍人头补偿啊……这么说来……到时候一拆迁,林远帆家不就发大财?”
“对啦!换做是你,你不高兴?”
“怪不得,听说林远帆也被警察喊去调查啦?”
“查不出什么的,谁会吃饱闲得没事干,把这些闲言碎语告诉警察……”
又有人艳羡不已,眼红道:“他林远帆怎么那么好鬼运?生个儿子也听话,又有出息,堂堂南安大学高材生……”
“这话可就不对……你是不是忘啦……”
司潮正全神贯注地听着,冷不丁林叶生在身后问道:“阿妹,你选好未呀?”
她微微吃一惊,连忙回头,手里随意取下来其中两盒,点点头。外间的茶客们听见声音,顿时也像掐脖的鸡似的,几秒短暂的岑寂过后,转而开始聊其他无关痛痒的事。
司潮抱着一堆速食品向柜台走,蓦地想起村长林宜纲不久前和她说的话——
“阿妹啊,你不该去招惹林嘉宸。”
“这孩子从小就吃得多,胃口大,一般的东西喂不饱他。”
“你俩虽然以前是同学,但知人知面不知心,你了解他多少?肯定是靠不住的。”
她当时以为林宜纲在奉劝她不要妄想高攀林嘉宸,但现在想来……可能理解有误。
联想起黄月娥的反应,或许,他在隐晦地暗示她,林嘉宸是个魔童。
她心下擂鼓,脚步不稳,一盒方便粉丝骨碌碌滚开去,到林叶生脚下才停。
林叶生弯腰捡起来,递给她,眼尾嵌满皱纹的双眸平静无波,却似乎意有所指:“小心些。”
司潮顾不得太多,将怀里的商品往柜台上一撇:“结账吧,阿公。”
林叶生慢吞吞地扯过塑料袋,一样样往里搁。她本能地想用手机付款,才意识到既没有网,自己也没有手机。
“怎么把手机给忘在派出所……”她嘟囔道。
用随身挎包里的现金匆匆付款,她取过剩余的食物扔进塑料袋,迫切地撑开伞,转身就走。
去的自然是派出所的方向。
大雨暴虐如注,冲刷着这方孤岛上的一切生灵。司潮深一脚浅一脚,到得派出所院子时,已是浑身湿透。
陈阡提着热水壶正出审讯室,见她又回来,不由笑问:“怎么啦?”
“能不能叫李遂出来一下?”司潮收起伞,抹去脸上的水,“我还想问他点事情。”
李遂被叫出来,一头雾水,她径直伸手问:“我手机呢?手机能不能还给我?”
李遂皱眉,实在莫名其妙:“刚才没和你解释清楚吗?你的手机……”
司潮不说话,只顾盯着他看。李遂反应很快,立即温和地说:“来,你进来坐下,别急,我再给你说一遍。”
两人进旁边户籍室,他瞟到司潮手里的塑料袋,没多说,只直截了当地问:“你是不是有什么发现?”
司潮点点头,将刚才在茶肆的所闻原原本本和他说一遍,又告诉他黄月娥的事。
“黄月娥刚才来过,已经被我们劝回家等消息,”李遂看上去平静得多,“放心吧,林嘉宸的证词疑点漏洞太多,我们确实还在继续审讯。”
他又问:“你说的那几个喝茶的渔民,知道各自都是谁吗?”
司潮确定:“今天捞尸他们也在场,我记得声音,能对上脸和名字。”
李遂取出笔记本,让她写下名单,态度官方:“谢谢你提供线索,我会去一一找他们核实。”
他起身来开门,眼见屋外大雨如注,微带歉意地回头:“我这边还有一堆事,没法送你。回家小心。”
“没事,我自己可以。”司潮客气地颔首。
“你的手机暂时还得在我们这里保存,”李遂走出门,提高音量说道,“反正现在也没信号,用不上手机,我给你充过电啦,你放心吧!”
司潮连连答应,撑起还在滴水的伞,远去回家。
李遂站在檐下,见她的背影渐渐与雨幕融为一体,消失在院门外,正要转身回审讯室,突然瞅见院墙边隐约有另一道身影。
“村长!村长!”他高声大喊。
林宜纲应是刚从隔壁村委出来,大概也是要回家,听见声音,一路小跑过来,殷勤地问:“警察同志,怎么啦?”
李遂微笑:“有点事想打听一下。”
“您说。”
李遂沉吟着开口问:“林远河和林远帆两兄弟,是不是因为争阿爸留下的房子闹过不愉快啊?”
林宜纲思忖片刻,皱眉道:“有这事吗?我好像没印象。”
李遂不动声色:“说是两家人还吵过架,是您去调解的,大概是两年前,您记得吗?”
村长摸着头,神色为难。
李遂又说:“不记得的话,村委工作记录上应该也会写吧,您去翻翻?”
林宜纲一愣,几秒后转过弯来,夸张地拍脑袋:“哦对对对!是有这事,你看我这脑子,现在是真不行……岁月不饶人……”
“具体是个什么情况呢?能想起来吗?”李遂也不拆穿。
“他家儿子结婚后就分家啦,老爷子偏爱远帆一些,却去世得突然,自住的两间房没有交代,远帆说老爷子生前口头说过给他,”林宜纲一五一十地回忆道,“远河嘛,从小就是个斤两必争的性格,自然是不认……就因为这两间房,起过些龃龉……”
“那后来怎么调解的?”李遂追问。
林宜纲抚着所剩不多的头发,咂摸道:“远河毕竟是长子,按照宗族里的规矩,自然是要偏向他的。但是自那之后,两家就不怎么来往……”
“所以,林远帆对调解结果是不服气的?”
林宜纲沉吟片刻:“那他们各自心里的盘算,我就不太知道。”
李遂点点头:“下次有这种纠纷,您还是要叫我们警察去,公家出面办事,稳妥一些。”
林宜纲圆滑地笑道:“这不是想着警察同志事情多,忙着呢,我们村里这些鸡零狗碎不敢劳烦。下次一定晓得,一定晓得……”
李遂露出公事公办的微笑,等林宜纲离开,才长长地深叹一声,转身回审讯室。
司潮撑伞沿村道回家,又被雨淋一身。捞到林远河尸体的路段已被拉上警戒线,两三名警员还在拍照取证,临时立着遮雨棚,雨水打在尼龙顶布上,噼里啪啦像枪炮。
海平面较昨天又升上来些,令人心生脚下孤岛将被淹没的恐惧。雪白的浪涛不知疲倦地怒卷堤岸,余下的尽是铅黑色的海水,深暗难测。
或许那些跟罪恶有关的证据,都被掩埋在广袤的太平洋底。连日大雨冲刷过后,还能剩多少有用的证据也未可知,无异于大海捞针。
不过司潮猜想,如果幸运的话,尸身上留下的信息可能就已足够。
眼下她还有更重要的事。
司潮匆匆回到家,顾不得饥肠辘辘,先去楼上卧房。
杉木衣箱沉得很,饶是她常年健身,也费一番功夫才能艰难地逐个挪开,捡起被压在最下面的作业本。
经过一夜加上这半日的折腾,多少还是有些作用,封皮摸上去要干燥爽利些。司潮坐在床边,本能地从塑料袋里摸出一个面包,正要撕开包装放进嘴里,猛地意识到什么。
不能弄脏阿妈的笔迹。
她忙丢开面包,咽下口水,小心翼翼地擦干净手,再几近虔诚地揭开内页,抽出其中吸水的纸巾。
从上一次看到的十几页正字往前,司潮谨慎万分,一点点慢慢撕扯微微粘连的纸张,强行控制着手指不由自主的颤抖。
果然,正字前页还有几段内容。
连绵阴雨,卧房光线昏暗,司潮举到眼前看半天,也看不甚清楚,她不由揉揉双眼,才陡然意识到,不是看不清,而是不知不觉间已泪流满面。
一股无名的愠怒如火苗般噌地一下烧上来,焚尽她的所有理智,在自己反应过来之前,她的手已经紧握成拳,一拳击在床边的墙上。
簌簌掉落的墙灰中,司潮泪流满面,双唇止不住地打架,肩膀抖得像暴雨中的山林。
她想控诉,却不知该向谁申冤,她想复仇,仇人却早已消失,她想挥拳击碎眼前的阴翳,四顾却只有茫然。
直到今日她才知晓,为什么阿妈那样说。
“你要逃,拼尽全力地逃,永远不要回头。”
因为长汐屿是一座地狱,所有人都是地狱中的恶鬼。
他们围剿她,嘲笑她,诅咒她,打断她的手脚,击碎她的希望。
从来不存在什么天煞孤星命,每个女人都是孤岛。
然而在二十岁生日即将来临时,她决定送给自己一件特别的礼物。
水淹没身体的刹那,多年前熟悉的惊惧和濒死感顷刻间灭顶,池底的深蓝马赛克瓷砖在视野中倾覆颠倒,仿佛当时被黑暗吞噬之前的天空。
她立即憋气,强迫自己保持冷静,学着司文澜以前的模样,与自己心底的小孩对话。
如果死都不怕,水能有多可怕?
司潮慢慢控制自己的四肢,放松肌肉,平复过于剧烈的心跳。
身下的碧波不再凶猛,转而温柔地托举身体,她睁开眼,终于得以重见天日,畅快呼吸。
黑人女性救生员正向她跑来,见她终于浮出水面,也暗暗松一口气,比个大拇指。
正式习得游泳后,她征得养父母的同意,提交改名材料。
从此世上再无郑宁潮。
她要司掌海潮的方向,操纵自己人生的舵。
尽管在偶尔午夜的噩梦里,她仍然会被浸在冰冷的海水中。
那是她七岁时的生日当天。
司文澜给她准备的是一顿堪称丰盛的晚餐。姜母鸭,芋头饼,面线,红鸡蛋也是闽越人从小生日都要吃的,这次也不例外。
饭后,郑延海提出要带郑宁潮出去玩。司文澜很诧异,因为这并不多见。但她确实还有不少工作要做,忙着收拾饭食的残局,挑水洗碗,烧开水供一家人晚上洗漱,便由他去,并未多想。
毕竟爸爸带女儿出去玩,天经地义。
郑宁潮第一次去到长汐屿西面的沙滩。村里人吃晚饭都早,当时正值夕阳西下,暮光将沙滩与后山都染成绚烂的金粉色,海风轻柔地抚摸脸颊,高大的棕榈树沙沙作响,站成岸边永恒的风景线。
在她的记忆里,世上再也没有那么美的落日。
海潮前赴后继地涌上沙滩,时远时近,如同顽皮的孩童。郑宁潮兴奋地追着浪花,不知疲倦地来回奔跑,你进我退,你退我进,仿佛那是她最好的玩伴。
然而夕阳很快沉入海平线,黑暗瞬间降临。温热的海水变成刺骨的寒流,等她回过神时,已置身于浩渺汪洋中,原本触手可及的海岸线像有一光年那么远。
离岸流迅速退向大海深处,无人在意其中裹挟着的一个小小脑袋。
郑宁潮在水中载浮载沉,毫无章法地挣扎,一张嘴想要呼吸,就呛入好几口苦咸刺喉的海水。她拼命向岸上挥手,抓住每一次露头的机会竭力大喊,直至声音嘶哑,却绝望地发现沙滩已空无一人。
幸好她的确命大,几分钟后被路过的人发现,跳下海中将她救上岸。
事后回家,她不出意外挨一顿郑延海的暴打,这次连司文澜也不站她,红着眼骂女儿,严令禁止她以后再靠近海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