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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夏:云涌篇by鱼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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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陇月(思索):尚有一个幼弟在世,叫长孙敞,字休明。他是孝政的堂兄,反正我孝期已过,知会长孙家那边的事交给我便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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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小剧场补一下17章、85章之间隐去的内容。其实不影响正式章节阅读。
纯粹展现一下逗逼又可爱的李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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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团聚
“喂,有佳人在侧,李公子你说话竟然如此鄙俗、毫不顾忌的吗?”身后一棵老松晃动了一下,落下一堆松针。
“王无锝,你再不现身我就砍了这树!”李世民冷笑道。
“好了好了,消消气。哎哟,我腿都麻了,你先别砍……”
王无锝一手挂着松枝,一手握着佩刀,嘴里还衔着一根松针,晃晃悠悠地从树上悬荡而下,甫已落地,便抚掌笑道:“有趣!有趣!今日王某大开眼界。李世民,我初时以为你不过在长安少年中间振臂一呼,便应者云集,赢粮景从,什么五陵恶少、长安大侠莫不效死。想不到你哄女孩子也是手到擒来游刃有余。——这位娘子,想必就是高士廉高先生的养女咯?”
长孙青璟心中羞赧不已,又深恨此人无礼。她故作镇定地问李世民:“李公子,这个王无锝是你什么人?”
“一个鹞鹰商人而已!不值一提,不名一文。与我无亲无故。”李世民瞥了王无锝一眼,云淡风轻地对长孙青璟道,“今日着了这厮的道,是我大意了。烦劳长孙娘子为我选个地方,我即刻埋了这獠!”
长孙青璟扫视了王无锝前后一番,嫣然一笑:“他藏身的这片松柏林就与他很相宜。公子先忙,把人埋好了,封土堆结实了,再由我来替他写碑文!——王无锝,我就不收你家人润笔费了,快谢我罢。”
王无锝指着李世民、长孙青璟二人笑道:“你二人还真是蛇鼠一窝,天造地设的一对。王某向来不与娘子计较——李世民,你良心何在!我用了整整两日为你打听高士廉一家去向,欠了各路恶少无赖不知多少人情才找到他崇德里那两所寒酸的新宅。我又因为担心你安危才尾随你前来,谁料你却在此地与这娘子私定终身!恶少大侠们敬仰你人品贵重,为自己恩师、友人奔走,他们哪里猜得到你如此不良居心?我一定要将你瞒骗友人的恶形恶状传扬出去!”
李世民理直气壮地说:“我没有与人私定终身,我与长孙娘子自小就有婚约。于今未婚妻举家蒙难,她为了不拖累我再三躲避;为了照顾贬官的养父,宁愿舍弃大兴安逸而南行至烟瘴之地。我堂堂大丈夫,难道坐视不理,与这样贤良的女子义绝。岂不惹人耻笑?事急从权的道理我还是略懂一些的,所以不拘俗礼,与她重申婚约,拼死也要护她周全……”
王无锝吐掉口中松针,冷哼一声:“权且信你一次。啊,刚才你那番剖白可比合生戏的戏文还情真意切,有空教我说几句!我一直以为你喜欢温柔贤淑的淑女,谁料你竟爱慕这种胆大妄为的恶女。”
长孙青璟一噘嘴,怒喝道:“何物等流,无状至此!”
李世民走近王无锝,踹了这油嘴滑舌的朋友一脚,附耳道:“赶紧向我未婚……向长孙娘子道歉,否则我真刨坑了——我还没追究你偷听我们说话的事情呢!”
“哎哟,色令智昏这个词说得可不就是你吗?”王无锝捂着被踹的小腿肚抱怨道。
“少废话,给她赔罪。我数三下,一,二——”
王无锝假意咳嗽数声,向长孙青璟行了一个叉手礼:“长孙娘子,我王某说话一向直率,你家郎君是一贯知晓的。今日之事,起因并非王某有意窥探你们的私事,只缘我这朋友这几日因为找寻娘子的下落而神思恍惚、莽撞易怒。娘子又以男装示人,某实在担心朋友不虞,故而在暗处静观其变,以保护他的安危。后来的事情嘛,就怪这树长得盘虬卧龙般别扭了,我因势而掩蔽,身体僵硬麻木,一时竟像在树上扎了根,无法离开……”
他那半真半假的言辞和虚情假意的动作让长孙青璟和李世民都朝他翻了白眼。王无锝正色道:“不过长孙娘子尽管放心,方才你们说了什么,做了什么,王某实在也未听得真切,看得明白,决计不会向第四个人吐露半个字。某一时胡言乱语,还请娘子海涵。”说着又作了一揖。
刚定下誓约的年轻情侣也自觉理亏,加之王无锝许诺不外传,便暂时轻轻放过此事。
王无锝开始操起商人的本行,问起长孙青璟:“长孙娘子可喜欢鹦鹉,我那里的林邑鹦鹉,又大又艳丽而且聪明。不信你问他……长孙娘子喜欢的话我给娘子送到崇德里府上!”说罢瞟了李世民一眼。
青璟低下头,微笑不语。
王无锝又追问:“娘子可缺兄弟?可缺从兄弟?可缺表兄弟?”
青璟惊奇地反问:“我缺不缺兄弟与王公子何干?”
“娘子勿怪我心直口快。我这几日帮忙寻找娘子下落时,对高家当下的情形也有所耳闻。我思忖着娘子家男丁单薄,高先生又是温文儒雅之人,举家上下无人擅长做婚礼迎亲时女家那‘下婿’的促狭之事。我为报长孙娘子不杀不埋之恩,定然在李世民迎亲之日,叫上一群五陵少侠充作娘子从兄弟表兄弟,待新郎催妆时就将他堵在门外百般刁难。老人们都说,新郎被刁难得越狠,日后便更加礼待妻子。长孙娘子,你若要给新郎下马威,只需一声令下,我们便一哄而上,把新郎……”
“谁答应延请你参加我的婚礼了?”李世民质问道,“自说自话,好生无理!”
“谁乐意陪你迎亲,我也可以送亲。反正那天热热闹闹就行。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机会把你打得跪地求饶,错过这次就等不到下一次了。”
“什么馊主意?谁跪谁还不一定呢!”李世民又气又好笑。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开始畅想迎亲那日嫁娶双方斗法情形,丝毫没有留意长孙青璟措颜无地的神情。
“我不喜欢鹦鹉,也不缺兄弟。”长孙青璟羞愤交加,“你们欺负高家无人,就如此胡说八道。若我孝瓘舅父还在世,定然将你们擢筋剥肤,捆一起扔渭河里喂鱼。”
王无锝爽朗大笑,拱手道:“长孙娘子勿怪,我们平日里说话就是这么口无遮拦的。娘子有大义,不惜追随落难养父,不惜割情未婚夫。我这朋友若不敬娘子,定然不会贸然求娶;王某若不敬重娘子,也无意自荐充当下婿障车者。二位若是失之交臂,我反而扼腕叹息。如今的情形,虽说不上皆大欢喜,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总之,你们有好消息了记得发我请柬。就此别过!婚礼见!”说罢向树林中长啸,宝驹应声而来,人马扬长而去,不久便消失在灰黄的烟尘中。
年轻的情侣并没有再诉衷肠,只是策马一前一后迤逦而行。回到逼仄的新宅附近时,高氏正在门口焦灼地徘徊。当一身麻布皂衣的长孙青璟跪在她面前恳求不要再把自己赶走时,高氏抱着女儿,涕泗交流。
“是阿娘错了,阿娘不该自作主张把你送走。”她柔肠百结,向失而复得的女儿承诺,“我们一家不分开,就算一起去岭南也不分开了,就跟过去一样。”
高夫人伸手,轻轻摩挲着女儿被龙首原的野风吹皴的脸,又执起她的双手,细细查看今日骑马时勒出的血色压痕:“阿娘都做了些什么傻事,把你逼成这样。”
长孙青璟仰起脸,用手抹了一下眼泪,开开心心地说:“阿娘,我有手有脚,会做女红,能抄佛经,可以养活自己。也可以像哥哥一样奉养你。你们留我在身边,不会碍事的。”
高氏t将偷弹的珠泪拭去,拉着长孙青璟的手道:“好,好……你也须得答应阿娘,不准再乱跑了。看,你把自己弄得像只无主的花猫。”
长孙青璟像年幼时一般依偎在母亲怀中。为了避嫌,李世民也只是远远看着,他全然是个外人,也不知是近前招呼还是果断离去。正迟疑间,找寻妹妹未果的长孙无忌策马归来。
当着母亲和兄长的面,长孙青璟略抬了一下手,指了指李世民道:“是他护送我回来的。”说着便径自进入新宅,不再理睬任何人。
“高夫人,无忌,我可以与高先生见一面吗?”母子还未致谢,李世民便迫不及待而又郑重其事地问道。
长孙青璟洗漱完毕,换上昔日的浅绿色襦裙。刚着手整理书箱,高夫人就吩咐她马上与高士廉会面,只说舅父有要事告知一家人。长孙青璟便暂时将《结客少年场行》放在海兽葡萄镜下,立刻随着母亲在不甚宽敞的回廊中穿行。
高夫人一家所居新宅比起旧日大宅,有些狭小破败。又恰逢仲冬时节,花草枯败,更显残破。好在她自身也历经父亲高劢贬官,丈夫长孙晟去世,孤儿寡母相依为命的跌宕起伏的半生,性子早已恬淡平和,也便随缘自适了。
如今,兄长贬官远行之期将至,儿子却还未成年,不足以独立支撑门户,高夫人不免觉得这诡异的人生又开始了不怀好意的轮回,一时失去了主张。好在女儿的出逃及时点醒了自己。
将与高士廉相见时,高夫人突然轻轻拉住了青璟的胳膊,将两手搭在她肩上:“你和阿娘说实话,是不是已有心上人了?是不是李世民?”
长孙青璟害怕母亲责怪自己有失闺仪,连连摇头;又担心错过缘分,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几步,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她的母亲神色很是凝重:“观音婢,舅父将与你说起人生大事。虽说家道中落,好姻缘可遇不可求。但我仍旧希望前来求亲之人能堪匹敌。若你心中欢喜,我也甚感宽慰;若你不喜,也无须委曲求全。我与你兄长已经商量过,我在一日,便照顾你一日;母亲若是去了,便令你兄长照拂你。”
长孙青璟紧紧抱住母亲,将母亲鬓发间的青木香吸入胸腔。“放心,阿娘,我自有主张,谁都不能夺我之志。”
长孙青璟步入正厅,与舅父相见,揖拜之后,高士廉便直截了当地告知她:“虽说今日事有些曲折,你平安回来就好。下不为例。”
“舅父,只要不把我送去叔父那里,我决计不随意出逃。”少女郑重的承诺道。
“休明公待你不好吗?”高士廉回想起方才收到的潦草手条,心中困惑。
长孙青璟摇摇头:“叔父待我不薄,他说自己懒怠惯了,也管不住安业,所以放任我在舅父这里住了这么多年。他也说自觉对不起我父亲伯父临终嘱托,故而让我安心住在他府中,由他安排我未来的婚事。”
“那你为何出逃?”
“梁园虽好,非久居之乡。哪怕同去交趾,我也只想与你们在一起。”
高士廉眼神一凛:“观音婢,是舅父考虑欠妥了。”
他的神色忽而又温和愉悦起来:“今日要与你说的,却是另一件要紧事。长话短说吧。年轻的郎君和娘子相互爱慕本也是人之常情,我不知道无忌、世民和你三人平日里如何相处,也看不出有何出格之处。想来李世民对你的仰慕心仪是缘于端庄品性与绮合藻思。总之,今日唐国公委托的媒人窦抗窦道生也前来‘问名’,方才李世民又与我长谈。他们本不必这么器重我的。今日先帝外甥与国公爱子分别向我请婚,我实在受宠若惊。以我现在的处境,是没有资格拒绝八柱国家如此青眼与善意的。我即将远游,总觉得将你安顿好了才对得起你父亲。长孙青璟,你告诉我,如果舅父做主将你许配给唐公次子,你可情愿?若你不情愿,我明日就回复媒人,以他父子如此的心胸,想来也不会为难我家。我也就当此事从未发生过,绝不会对你横加指责。”
“一切听凭舅父安排,我无异议。”长孙青璟有一种权衡利弊后置身事外的平静。
高士廉也略有愧疚:“我恐怕等不到李家亲迎了。有太阿在握的家族庇护你,你该开心才是。”
“是啊,我很开心。”长孙青璟喃喃自语,目光却一直停驻在窗棂外一根偶然被风刮过的柳枝上。霜风断叶,衰条招摇。
“我年少时,总幻想着成为游侠,仗剑天涯,快意恩仇……”高士廉自言自语道
“舅父,我也是啊。”
柳条没有枯死,它只是蛰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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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今日继续,喜欢的话欢迎收藏评论

皇帝又一次抛弃了大兴,准备在腊月前赶到洛阳。
高士廉需要在腊月前离开大兴,赶在三月之前到达交趾。
李高两家因近来腊月不利婚嫁的传言,需要在腊月前举行婚礼以免不吉。
所以,但皇帝浩荡的卤薄又一次离开朱雀门时,赋闲已久的窦抗作为函使送来了婚书与聘礼。
聘送队伍浩浩荡荡,最前面的是押函两匹细马,后面紧跟着函舆、之后各舆依次载着五色彩、束帛、钱舆、猪羊、须面、野味、果子、酥油盐、酱醋、椒姜葱蒜。
高家在正堂预设一床,床上置案,案上摆放香炉、水碗、刀子。函使窦抗到达后,高士廉按照礼节接过礼函,取刀启封楠木函,当众朗读通婚书:
“渊谨呈:第二男,年已成立,未有婚媾。承贤甥女令淑有闻,四德兼备,愿结高援。谨因媒人窦抗道生,敢以礼请。脱若不遣,伫听嘉命。渊状。”
因长孙青璟之父长孙晟已逝,高家全员微泣三声以示哀悼。
长孙敞和高士廉互相谦让一番后,由高士廉以舅父身份拟写答婚书。
“俭谨答:甥女年尚初笄,未闲礼则。承贤第二男未有伉俪,顾存姻好,愿托高援。谨因媒人窦道生,敢不敬从。俭状。”
仆役奉上长一尺二寸,宽一寸二分,木板厚二分,盖厚三分的礼函,将答婚书放入。最后用五色线扎缚、封题,交给窦抗。
之后,高士廉接受诸舆中的聘礼,用酒饭招待长孙敞及函使窦抗一行。席间,窦抗与高士廉相谈甚欢,甚至忘记了两人本是为撮合各自外甥甥女的婚事而坐在一起的。
窦抗按照堂妹嘱托,与长孙青璟聊上几句家常话。在他看来,任性年轻人的婚事大抵见色起意,女方所谓贤德与才学,俱是废话与后话。世道如此,他这媒人也不必多计较,难得这女孩是外甥自己选的,将来的纷扰自己承担便可,他这个函使照章办事就无懈可击了。
当然,窦抗爽快答应做媒与竭力促成婚事背后还有一些不能言说隐情。他实在厌恶皇帝杨广!厌恶皇帝无中生有的怀疑与夺爵!也厌恶与皇帝同宗的弟妹乐此不疲地打听李世民婚事的村妇行径!
——窦抗像个顽童般不愿让姓杨的事事如意!一切就是这么简单而不可轻易言说。
所以窦抗对无辜遭贬谪的高士廉多了一份感同身受的怜悯,对寄养在高士廉家中的两个孩子也多了几分好感。
窦抗返回前,又依例带回长孙青璟的部分衣物首饰——听高家奴仆闲言碎语,长孙敞的妻子对这些婚后衣饰出力不少,不愿侄女在新的社交圈中被人耻笑。
他竟有些惋惜年轻时未能早一些认识高士廉。后者今日酒酣之时为窦抗、长孙敞弹奏的那一曲《广陵散》竟有五岳震颤、江河倒悬之势,可惜今后却听不到了。
回程路上,窦抗回想起李渊夫妇对长孙青璟从叔父家中出逃一事的质疑,居然自告奋勇地打起了为这孩子狡辩的腹稿:“打伤一个不值钱的奴婢算什么了不得的大事?陇月也未免太大惊小怪。这样仁孝慕义的孩子,宁可跑去烟瘴之地侍奉养父也丝毫不留恋大兴繁华,难道配不上陇西李氏的门第?”
于是两家卜问之后就定下婚期,各自告庙。
仲冬的清晨,晨钟刚过,缠绵病榻几日的窦夫人感觉精神一时清明,想要走动一下,突然问起李世民法驾离开大兴几日了。
“两日了。”彻夜守候的儿子在侧警觉地醒来,忙吩咐婢女奉上汤药。
“高t家的答婚书送来了没有?”做母亲的急切地问道。她最近气疾发作越发频烦,时常夜不能寐。但为了儿子的婚事,她又时常强忍着剧痛隐瞒真相。
“舅父昨天就送来了。父亲看过了,已经嘱咐发请帖了。腊月前把婚事办完。”李世民皱了皱眉道,“最近大兴城里又谣言四起,说腊月新妇与舅姑不得相见,所以很多人都临时改了婚期……”
这样仓促的婚仪一方面让李世民觉得有些愧对长孙青璟,另一方面确实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兼顾高士廉留驻京师为数不多的时间。
“我本该找个街市上演合生或者演谈容娘的机会看看那个孩子,不过想来他一家因高士廉贬官一事心绪不佳。我若相邀,反而显得强人所难。她的母亲和舅父难免觉得我们李家首鼠两端,惹得你也被人低看,就不妙了。既然你自己坚持要娶他,你舅父也对她夸赞不已,那我也无异议……听你道生舅父说,她也是个刚烈的孩子,为了和抚养自己长大的舅父在一起,不惜从她季父家只身出逃。”窦夫人的脸上挂上了一缕若有若无的笑意。
“你为什么要替她隐瞒呢?还央求你四姊一起瞒着我这些事。四娘那天慌慌张张回来,偷偷摸摸告诉我,你爱慕的那位娘子是如何的乖张暴戾,打伤了奴仆,着实把我和你父亲都吓住了。好在你舅父弄清楚了事情原委,我与你父亲才放心送去婚书。
“说来也奇怪,你说她温柔多才,四娘说她骄矜狠戾,你舅父夸她刚烈不可夺其志,你们各说各的,让我越发好奇。虽说我没有亲见那个随珠一样的娘子,却觉得这孩子与我说不出的投缘。大概是一个可堪与你匹敌有趣女孩。”窦夫人笑道。
“阿娘,你一定会喜欢她的。”李世民无法用明晰的譬喻形容青璟,也无法把两人交集、书信往来告诉母亲,只能用最拙劣最模糊的言辞向窦夫人承诺。
“你向我保证过很多次啦。我还没见过她,就已经很喜欢她了。我只是奇怪你先前总喜欢找借口去高府,最近怎么反而不去了?你就一点也不想她?”
“除非变卦,否则我与她约定的事情不需要反反复复试探和确认。阿娘觉得我和她谁会先变卦?”
窦氏开怀大笑:“你两个这股傲气倒是很像。那你就多陪陪老母亲吧。吩咐下去,替我备车,我要去咸阳原看望故人。”
“母亲要去孝陵祭拜吗?还是让我替母亲去看望武皇帝吧,母亲暂时不要多劳动身体,等这阵气疾过去了,我再陪母亲去咸阳原,可好?”
“不好。”提到祭拜这位抚养过自己的皇帝,窦夫人突然变得偏执而冥顽。
李世民暗自抱怨此时的母亲有点像那日龙首原上那个刚愎自用的少女——这方比好像哪里不对。他摇摇头在脑海中纠正:应当是那个食古不化的少女有点像自己母亲!
“我最近常梦见舅父,他还是而立之年的英武模样,我呢,也返老还童,成了六岁的幼童。他呢,就笑嘻嘻地坐在我身边,任由我把他一屋子经书翻得乱七八糟,还扯着他胡子玩耍,俯身跟我说笑:‘纥豆陵娘子,你是不是又有喜事瞒着阿舅?枉我把你当成公主养大!怎么都不告诉阿舅一声。’上次他在梦里与我这么亲切地说话还是在我婚前,劝我不要冲动莽撞,要我好好活下去。我可一直很听他老人家的话。”提起驾崩多年的大周武皇帝宇文邕,窦夫人的忧伤仍旧和九岁时一样浓稠。
“阿娘,卜筮的结果是大吉,我和长孙娘子婚姻美满,母亲也定然百岁千秋,康健无虞。”李世民安慰道。
窦夫人似笑非笑地答道:“承卜筮吉言,我这病不敢不愈,所以也不敢不去祭拜舅父。我就怕哪天发病,把旧事忘得一干二净,连舅父的脸都记不清。可不得趁着脑子还没糊涂时跟他报喜。”
在母亲与儿子固执的拉锯中,儿子终于落了下风。
渭水南岸的原野雾霭未散,窦氏透过车窗远望,周孝陵颓圮的朱雀门匾额好似悬浮在空中。朔风劲袭,砭人肌骨,蒿莱低伏,松海扬波。一派荒凉破败的景致。
李世民下马,搀扶母亲从车中走出。很显然,眼前的断垣颓壁显示陵监已经形同虚设。
窦夫人冷“哼”了一声:“杨氏果然寡廉鲜耻,窃我神器,诛我子孙,停我祭祀,断我血食。刻薄如斯,必遭反噬。”
母子二人在神道碑前伫立良久。李世民任由窦氏与那个挚爱的仰慕的亡灵喃喃细语。
年轻的郎君突然意识到:有时候倜傥洒脱的父亲也并非完美无瑕,至少在母亲心中,藏着哪怕是父亲也无可替代的英雄。
窦氏祭扫完宇文邕,心中的千钧重担终于卸下,脸上显现出难得的松爽愉悦。
云影凝滞,日光刺不穿僵硬的天空。
狂风席卷天地而来,撞击着被遗忘的高墙睥睨,发出铮铮鏦鏦的金铁之声;又如潜行之兵,衔枚疾走,不闻号令,暗中酝酿着一场更大的燹劫。
枯草驳杂的神道上,几株被遗忘的柳树震颤着,凌乱的枯条忍受着千般彻骨煎熬,它们努力活着,等待来年的春光。
窦夫人望着挣扎在彤云中的冬日道:“时间还早,你找个借口去高府吧。就说拜访高先生也行。不妨想个法子带长孙娘子去看合生戏吧,那个年纪的娘子都喜欢合生戏。”
李世民笑道:“等我们完婚,我陪你们二人一起看合生、看百戏,岂不惬意?”
“说到看戏,洛阳通远市的秦都知还欠我一场景弄呢!他信誓旦旦跟我保证,我资助的脂粉钱绝对不白花,明年正月的奥迹戏讲的是篡位的海西王如何众叛亲离,身首异处的。听上去不错,我还与秦都知说笑:‘你要敢诓骗我,我明年一文钱都不给你!’秦都知吓得拱手道:‘秦某哪敢诓骗唐国夫人,只是我这戏,除了宫廷秘闻、骨肉残杀,总还要顾及王道教化,总不能通篇艳情仇杀吧?不然被候人们看去了,捕风捉影告到朝廷,夫人后年只能到大理寺给我送钱了。弄不好脂粉钱也省去了,夫人须得去北邙为秦某烧纸钱。’不说这油嘴滑舌的条支人了——我正月若还有气力,便带着你和长孙娘子去看这出新景弄!”
“好啊!”李世民满怀期待。
“我只是害怕,也许下次一病,你们很长时间都与歌吹、乐舞、游逸这些快乐无缘了。”窦氏若有所思地说道。
她回望那几株被摧折的柳树,严霜正在消解,化作滴滴清露,浸润了整棵干涸的柳树。在并不明亮的晨曦中,枯条拥有了琉璃的光泽。
“阿娘,来年春天我们再来。”
窦氏点点头,她渴盼着看到明年的新柳——熬过一个冬天而已。
马鸣萧萧,车辕咿呀。孝陵又一次归于平静。与惨淡的天光,寂寥的山川融为一体。
“你还是去趟利人市、都会市或者崇德里吧。”窦夫人在马车上回望萧索荒败的孝陵,“毘提诃,你在家里太吵闹了,让我一个人安静片刻。”
“可是我分明……”李世民刚想反驳,又会意闭嘴了。
长孙青璟身着男装,袖囊里揣着高士廉的书单,一人一马一婢女一部曲缓缓向利人市而去。
她觉得今日之事有些蹊跷,往年若是求购时历书等,都是兄长无忌出马,而她往往是那个哭闹着同去的添头。她也不知今日舅父如何就放她一人出行。
但是转念一想,许是舅父真的需要多多拜会那些蒙难之时还竭力营救他的故友,带上视若己出的外甥以示郑重。
“那一天也掐指可待了……”她叹息了一声,不忍再想,“就趁着舅父还在大兴的日子多陪陪他、也不要违拗他吧。”
从小道上突然窜出一匹马,向长孙青璟迎头奔来,马身几乎擦过擦过长孙青璟身体。
两马皆惊,嘶鸣不已。
对方身上掉落下一个鱼形油纸袋。
“瞎眼了吗?”部曲追上前去,向着那随意冲撞长孙青璟马匹的年轻郎君怒骂道,想出手将人从马上揪下来向长孙青璟赔罪。
“等等,是自家人!”阿彩冲到受惊嘶鸣的两马中间,捡起了油纸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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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人生有难免坎坷
大家猜猜为什么妈妈舅舅要想法子把小情侣赶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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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敏行!兄长!”长孙青璟t跳下马,招呼控鞍的少年。
“妹妹。好在。”长孙敏行下马跑到阿彩身边,很分明地有意将阿彩隔挡在一边,自顾自捡拾散落的药材。
部曲即刻俯首向长孙敏行赔罪,将两匹惹祸的马牵到路边。
“青蒿、常山、知母、鳖甲、甘草……”长孙青璟眼疾手快地跑到长孙敏行身边,也俯身一起帮忙将药材分类重新包好。她有些疑惑地问道:“家里有人得疟疾吗?”
“啊……是啊……预备好,以防不测……”长孙敏行来不及遮掩药材,满口支支吾吾,回答得不情不愿,“你没受伤吧?”
长孙青璟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是女鬼吗?——你的脸吓得这么白!像你这样冒失的郎君我每次出门能遇到五六个,我是那种坐骑一受惊就摔下来等人搀扶的差劲御手吗?”
“当然不是。”长孙敏行眼神闪躲,“你没事就好。”
长孙青璟觉得这位族兄今日神情恍惚,不像往日那样总要逗她几句,便问道:“你那么急匆匆的,是有什么要紧事要办吗?”
“也不算太要紧,是陆夫子差遣我……”
“陆夫子身体还好吧?”
“也不算太坏,老样子。毕竟,他们父子的经历我们旁人无法感同身受。”
“你见到陆夫子,记得替我谢谢他呀。舅父和无忌说他拖着病躯为我们打听新房子……旁人躲着我们一家都来不及呢。”
“哪里话,见外了。我一定转达。陆夫子前几日还问我观音婢现在写永明诗还出律吗?”长孙敏行将所有药材重新放回大纸袋中,学着药材铺子伙计的样子束成一条鱼的形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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