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夏:云涌篇by鱼一头
2023最新网址 fushuwang.top 录入时间:11-30
少女怀抱着无人知晓,无人理解,无人嘲弄的梦想,没有一丝矜持与迟疑地恸哭起来,眼泪像珍珠似的击打着这些誊抄着形形色色文字的纸张。哪怕初恋的欣悦也无法替代和消解永诀的煎熬。
窗棂外的柳枝比初来时更凋残,也不知是被疾风所折还是被人刻意截去一段。枯柳在越发黯淡的日光下拘谨瑟缩,抑或是蛰伏蓄力,抑或是永恒死亡。
-----------------------
作者有话说:今天就写到这里啦
无可避免的分离
喜欢的话收藏评论哟
婚礼前夜,阿彩与乳母按照惯例前往唐国府布置毡帐。
母亲高氏、舅母鲜于氏、叔父长孙敞与兄长长孙无忌又反复确认宾客名单。
“这个王无锝是什么人?”长孙无忌有些疑惑地问长孙青璟。
“利人市的一个商人,大概与舅父相熟,你不记得了吗?”长孙青璟故作镇定地回答,“‘库直’被卖了,他答应替我找回来。”
兄妹二人对视片刻,当兄长的明显有一种被设计的不祥预感。
“你没有耍什么花招吧?”长孙无忌将信将疑地问道。
“我这几日一直被关在家中,能使什么花招?——你看这名单上的字,不是舅父临走之前写的吗?”
“你们二人不要再多争论,不管来客是商人还是儒生,一切照着你们舅父安排的悉心接待。明日我把你们从叔父、几位阿姊还有无逸一起叫来。下婿却扇障车时我们长孙家高家一定要声势浩大,压过李家迎亲队伍。可好?”长孙敞笑道。
“那自然好了。”高氏与鲜于氏齐声道,“要是冷冷清清的,娘家这边多没面子。”
一家人商议已定,长孙敞告辞离去,高氏少不得亲自送别。
其余人又开始检查嫁妆有无遗漏。反倒是长孙无忌心不在焉、忧心忡忡,总是有意无意间向舅母追问“下婿”细节。
“有人欲盖弥彰哟。”长孙青璟一边摆弄着礼冠上的博鬓,一边嘲讽道,“要不明天竹杖给我,你来嫁!”
“你……”长孙无忌欲言又止。
“你们两个不要胡闹。”鲜于氏笑道,“无忌再去把我写的婚礼流程看熟——你记得,每开一道门,就让新郎吟诗一首,不准递纸条!到了正堂,也不准让妹妹随随便便就被接走,逼着新郎继续吟诗、唱歌、舞蹈、弹琵琶、投壶、舞剑……无一不可,须得把长辈女眷们都哄开心了我们才放人。你可听明白了?”
“不用这么为难人吧?”
“臭小子,你是哪家人?”鲜于氏将他推出屋去,“妹妹要试婚服了,你先出去……”
长孙青璟在舅母催促下试穿吉服,选择发型和钗钿。一番周折之后,鲜于氏方才想起检视长孙青璟拜姑舅时呈上的鞋袜靴针脚是否细密牢固。
反复确认之后,鲜于氏才命人将这些礼物装函。
长孙青璟沐浴后被勒令好好休息。她却绾起浓密蓬松的长发,碎步跑到母亲住处,推开门扉。高氏正双手合十,跪在佛龛前祷告。
少女像一只悄无声息的狸猫般走到母亲身边。她并非虔诚的信徒,但是愿意陪伴那些深切爱着自己的亲人祷祝。难得的是,亲人们也深信青璟比自己更加笃信佛法。
“阿娘,我陪你。”青璟跪在母亲身侧,低头默念,“愿外祖母与郑氏舅母百岁无虞,愿母亲福寿安康,愿兄光耀门楣,愿舅父平安归乡也,愿舅母平安分娩,愿……”她几乎把每一个关注过自己的亲人都祝福一遍,却不太在意为自己许愿。
高夫人回过头:“我觉得心中钻进了一只无序的蜘蛛,忙忙碌碌,含辛茹苦,结着一张凌乱的网。”高夫人的祷告似乎已经结束,转而将不再细腻的双手拢上青璟红润的脸颊,母女双额相抵。
“阿娘也不清楚,这样匆忙的出嫁对于你是福是祸?你舅父与叔父都说这门婚事是不幸中的大幸,连无忌也总暗暗责备我杞人忧天。可是我只觉得你和我当年一般命苦——”一切并非出于理性的、情绪化的琐屑记忆涌上了这个中年妇人的心头。“我并不怨恨你外祖父,但是免不了想起他当年在吐谷浑打了败仗后,就听从幕僚、亲友劝说,匆匆安排我成为你父亲续弦的往事。今天看到你对着铜镜发呆,只觉得母女的命运轮回,心中实在痛楚。”
“啊,这事我记得舅父说过,无忌也说过。”长孙青璟侃侃而谈,“外祖父并非无能之人,只是先皇刻意刁难齐国宗室,战败之责并不全在外祖父。但是为了自保不得不与皇帝重臣联姻。”女儿的清醒让高夫人更加窘迫与伤感。
“阿娘,这些往事你不必介怀。安业背地里说母亲趋炎附势,又污蔑母亲有癔症。我和无忌一向不屑。母亲于外祖父是仁孝之女,于父亲是持家贤妻,于我和无忌是舐犊情深的慈母。我又何必去在意那些闲言碎语!”少女坚定地抱住母亲,将头埋进高夫人怀里。“母亲无愧父命,为夫守节,恩养子女,对我来说就够了。”
长孙青璟从不妄自揣测外祖父高劢作为北齐宗室后裔生存的智慧,也不喜欢揣度父母之间的情爱究竟重几许。她只看到父亲礼重年轻自己二十多岁的母亲,舅父在外祖父过世多年后依旧愿意照拂落魄的妹妹,并对外甥甥女视若己出。
这些人视她如掌上珍宝,她自然发自内心奉上孺慕之情。
高氏轻轻拍打着长孙青璟的脊背,摩挲着少女蓬松的发丝。“我一直期待为你准备更隆重盛大的婚礼。可惜事不遂人意,你近来受了那么多无妄之灾,阿娘实在觉得对不住你。我一开始也恨过安业恬不知耻,后来恨你父亲临终安排失据,在舅父这里寓居时间长了才明白最该恨我自己无知无觉无能。你要怨恨,就怨恨阿娘吧。”高t夫人长吁一口气,吐出心中郁积已久的块垒,倒也松爽来几分。
长孙青璟从来未料到温婉的母亲有如许多的自责,不禁贴近了高氏一些,为她拭去眼角的泪水:“阿娘,事情都过去了。我们三人,还有外祖母,舅母,一定要好好活着。不令亲者痛,仇者快!”
“如今,有你们这样孝顺的儿女,我也不着相了。只叹无法和你父亲一起送你出嫁。”遗憾与忧悒交织的愁绪在她周身蔓延开。母亲用双臂紧紧锁住女儿,越箍越紧,就好像那是刚从她虚弱的躯体里分娩的娇嫩的、无助的婴儿。
少女蜷缩着,耳朵贴近母亲颤抖的胸口,感受坚实的、紧张的心跳。对于母亲来说,明天又有一场艰难的、令人期待的心灵的“分娩”,一个形似自己又不完全是自己的少女,将从高氏的臂膀中脱胎,也许重复高氏的命运,也许走一条迥异的道路。
母亲对于重复的那一部分感到痛苦、枯燥、忧心忡忡,对于未知的部分又是欣喜的、新奇的,憧憬无限的。她不知如何定义自己的焦躁与兴奋,骤冷与骤热的情绪。
“要是你父亲还在世就好了,一定会大笑我自怨自艾,然后一把把玩着弹珠和弓箭,一边开着不成体统的玩笑:‘女儿总不能不出嫁,女婿也是我看得上眼的。就这样吧,下婿时让子侄们拿竹杖结阵狠狠打他一顿。一解女儿无法承欢膝下之恨,二灭女婿高涨骄矜的气焰。夫人,你可舍得?’你父亲所到之处,总是语笑喧阗。”高氏一提到长孙晟,忧郁的面庞焕发出来奕奕的神采,紧锁着青璟的臂膀也松弛下来,仿佛那是自己余生最后的支撑。
看见母亲自开自解,长孙青璟倒也不再担心她在一连串打击之后郁郁寡欢,思虑成疾,言谈也轻松放肆起来,竟无意中泄露了心事:“父亲要是在世,才舍不得打他。他——他为人仗义,志存高远,我不准兄长为难他!”
“哈!已经开始心疼未婚夫了吗?”高夫人满脸古怪与诧异。“我正想问你这件事呢!我也不记得你和李世民见过几面,他怎么就把年幼时你父亲与伯父的几句玩笑话当真了呢!虽说外祖母和郑老王妃都私底下夸你长得像个真正的高家娘子,虽说年轻郎君色令智昏也是常态,虽说他父母宠他爱他纵容他无法无天,虽说你舅父被贬官本也不应牵连你。但是诸多事情合起来一想就近乎荒唐!国公家的孩子,一定见过比你长得更美的女孩。他父母即便再宠爱他,也不会刻意选择一个瓜田李下的时机为他完婚!难道这孩子为了你在父母面前据理力争?闹得父母不得不让步。想来倒是有趣。”长孙青璟感受到母亲在竭力憋笑。
“可是伯父也说过,李郎的母亲就是一位睿智奇女子。兴许这位国公夫人觉得我气度不凡,聪慧过人,配得上她儿子呢!啊,不许瞪我!我没有自吹自擂!我是说,托祖宗的福,虽然我落魄至此,长孙这个姓氏兴许还有点用处——总有一两个行事鲁莽的傻瓜会不管不顾迎头撞来……”长孙青璟一向伶牙俐齿,此时却有些词穷。
“也许吧。你舅舅说,年轻人的事情不要多插手。我哪里弄得明白?”高氏感叹道,“最近的一切都像一场梦,我也弄不清现在还在梦里还是终于清醒了。”
长孙青璟思忖是否将同观日晕,鱼雁传书,荒原盟誓,书肆交心这些实情告知母亲。又想起无论诗经里,六朝闺怨诗里,合生里,踏谣娘里,都血泪斑斑地描摹出重情重义的女子被辜负的情状。那些哀怨故事的美好开篇与自己现在的处境也没有什么不同,至于结局的走向,也只能且行且看了。狂喜与悲戚都是不必要的。少女的天性令她忍不住想对母亲述说未婚夫对自己的千般爱怜,但是成熟的心智用理性约束自己不再妄想出迷幻梦境般的未来。眼前的甜蜜未必长久,前方波云诡谲,又无迹可循。
“观音婢,依照你父亲的意思,你可应该是拥有大智慧的龙女,千万不要做贪吃桑葚的愚蠢斑鸠。”母亲的话,是玩笑,也是箴言。
“我为龙女,我将宝珠辍赠挚爱,我将毒液赆送仇雠。”青璟轻轻吟诵着,侧卧在高氏膝头,像顽童般抱着母亲的小腿,微笑着说:“阿娘放心,我定会保护好自己。”
“起来,你这只调皮顽劣的猞猁,你把我的新襦裙弄得一团褶皱。我只巴望着唐国夫人见了你这条闹腾的小母龙不犯头疼。”高氏抽走膝盖,青璟夸张地后仰倒下,黑色长发就像一幅绸缎,柔柔地落在茵褥上,点漆的眼眸里洒落了满室摇曳的烛花。
“我女红做得可精细了,国公夫妇肯定喜爱我!又写得一手好字,可为长辈们誊抄佛经。又有满腹庙堂、市井与海外传奇,与女眷们闲谈也不困倦……”长孙青璟咧嘴从茵褥上坐起,膝行到母亲背后,勾着高氏的脖颈,笑嘻嘻地说道:“今晚我陪母亲,母亲需得给我讲变文和传奇。”
“想得美!不讲!”高氏将青璟拽到铜镜前,拿起梳子敲打着女儿后背,“坐好了,头发都乱得打结了。我替你梳梳。”
青璟乖巧地跽坐于海兽葡萄镜前,尝试着为明天的婚礼准备一堆不同类型的微笑。她的唇边与眼角换了数十个不同的幅度,终于牵扯得疲劳不堪,放弃了研习。
她闭眼冥想,任箅梳轻柔地在头顶与发丝间游走。母亲的力道恰到好处,如和暖春风轻拂曼妙柳枝,如澄澈潭水萦绕款摆藻荇。
高氏哼唱着童年的鲜卑语歌谣,歌声似乎当空而来,在窗棂上迸溅出千万道回声,如清风,似流水,穿行在回廊砖瓦间,萦回在脑畔心尖上。
这不是什么《子夜四时歌》《春江花月夜》,而是她的远亲齐神武帝最爱的《敕勒歌》。委婉的女声浅唱低吟,婉转至极的声音,苍凉慷慨的歌词,搭配出奇异的美感,以一种旁观者的纯真轻柔演绎出诸神时代崇高的忧伤。
于是长孙青璟便再也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眼前是无边的苜蓿地,等待恋人归来的明艳少女,跨着高头大马衣锦还乡的戎装少年,被风吹开帷幔的突兀青庐,挂在马鬃上的紫色苜蓿花穗……
就在这无限的安适与温情中,长孙青璟沉沉睡去。再次转醒时,天已拂晓。沉睡的暗蓝的天,半醒的紫色的云,殷红得逼人的霞就这样层次分明地排布在眼前……
长孙青璟披上氅衣,深吸一口仲冬的寒气,鼻尖却还萦回着梦里真切的苜蓿香。
-----------------------
作者有话说:这章写一下母女夜谈
喜欢的话欢迎收藏评论
冬日的黄昏总是来得分外早,所以李家迎亲的队伍未时就出发了。
阳光并不耀目,却有些异乎寻常的活泼跳脱,一片片碎金好似潜翔许久终于跃出水面的游鱼,在李家迎亲的队伍中欢快地腾挪闪转。
清透的空气顿时荡漾出金色的涟漪,与銮铃、琵琶、箜篌共振。跌宕起伏的音符就这样荡漾在迎亲队伍中每一个人的心头。
作为媒人窦抗的侄女婿、新郎亲点迎亲人、李渊夫妇公认的李氏同辈宗亲最牢靠的兄长,李孝恭却从来没有这样烦躁过。
“你可以把怀里那对大雁给我。本来就捆紧了,准保逃不走。你现在一手挽辔,一手攥紧了大雁,快把大雁掐死了。这一对大雁怕是撑不到放生就要被捂昏过去了!”他试图耐心劝说与吉服、大雁和紧张抗争的从堂兄弟。
“这身爵弁服不舒服。刘娘子一定误把去年的尺寸交给了缝作匠……”新郎李世民抱怨着挪了挪身体,连坐骑也烦躁地嘶鸣来几声。
“头上也沉。”李世民一边抱怨一边询问,“兄长,我的簪导歪了吗?”
李孝恭感觉自己一辈子的耐性一半用在自己婚礼上,一半怕是用在堂弟的婚礼上:“没有歪。大喜日子不准胡说八道,礼服很合身,只是宽袍大袖你穿得少而已,到了高府多走几步路你就习惯了。不要疑神疑鬼!”
“兄长,催妆诗的第一句是什么?昨晚我明明背熟的,现在又忘记了。”李孝恭还没来得及回答,骑马抢在队伍最前端的李道玄打了个恶作剧的呼哨,做了个鬼脸。
“有人还没见到新妇,就慌成这样子了;一会儿见着t了,还不知吓成什么模样!”十一二岁的小郎君惊诧于自己一向崇拜的兄长此时竟有如许多的局促难看之处,顿感滑稽万分,发出不可置信的诘问。
“我没慌,你再胡说小心我揍你!”李世民从腰间抽出竹笏板吓唬李道玄。
他的反驳过于激动,导致怀中的大雁在彩色丝带的束缚之下仍然奋力挣扎。他只得放弃虚张声势地威胁幼弟,紧紧护住大雁。
“都不准吵!今日出门迎亲这些大小郎君,真是一个都靠不住——还有你长兄也靠不住!建成没有告诉你把催妆诗和却扇诗写在笏板上吗?”李孝恭扶着额头。
“没有,他昨天刚到大兴,一时兴起喝得烂醉。我和他都没有说上几句话。我阿娘说,孝恭兄长办事比毗沙门稳重,道宗和道玄模样比三胡周正。所以他们回不回来,于我们迎亲也无大碍。”这番坦率的说辞倒是让李孝恭舒怀大笑。
“谢叔母抬爱了。我差点忘了临行前她给我这个——接着!”他说罢将一个嵌有珊瑚珠的同心环扔给李世民,“宝石后的暗格里藏着绢布字条,到时照着念。”
在李世民接过同心环,打开暗格,记诵催妆诗的当口,李道玄匆匆下马,贴近白蹄乌,劈手夺雁,一气呵成。
被捆紧了喙、翅、腿的大雁扭了扭唯一自由的脖颈,庆幸自己居然还活着,就松松爽爽躺在小郎君的怀中,等待着被抛掷又被放生的曲折命运。
李世民这次似乎也没了火气,也没有再拿笏板吓唬这位自己亲自选中同去迎亲的堂弟,只是千叮万嘱:“道玄,你替我看管好大雁,不要有什么闪失。”
李道玄不悦地撇撇嘴,觉得自己心中无所不能的从堂兄今日变得分外婆妈与不可理喻,一路絮叨个没完,一点也不像往日那个运筹帷幄、胜券在握的兄长。他不禁有些失望和恍惚,被翻来覆去的询问烦到头痛时,李道玄甚至想一走了之——他只听父母说婚礼时愉快的、热闹的,并没有人告诉他新郎是拘谨的、不安的并把他也感染得忧心忡忡。
“结婚真是太可怕啦!可是我又不能弃兄长而去!”这个天真聪明的小顽童自宽自解,“一会儿到了高家,新妇的同族兄弟们一定准备好了竹杖给我们一个下马威。我兄长穿着这一身大袖爵弁,手中只剩竹笏。被人一拥而上围攻也不占上风,正是我大展拳脚的好时机!到时定不能让新娘家人看清了我们李家儿郎。”
想到名正言顺地为家族荣誉打架,十一岁的孩子莫名兴奋起来,挠了挠大雁的脖子,顺势将它装进镂空的箱箧中,置于鞍上,心情一下子从谷底迅速爬升到山巅。
李孝恭继续被连弩般无聊的问题扎得脑子嗡嗡直叫。
“兄长,你和大石阿姊成婚时,我那些窦家的表兄弟除了拿竹杖虚张声势还让你做什么来着?”李世民果然开始询问起年长者的婚礼经验。
“一生一次的事我哪里还记得?无非是弹琵琶,歌唱,舞剑,无甚新鲜事。你安心就是了。哪怕高家异想天开,要你展示丹青之技,也不用慌,自有阎家兄弟捉刀……”李孝恭皱了皱眉,“他们应该也想不出别的花样为难你了?除非喝酒——早知道就该把建成拖出来。论喝酒,我们四个加起来也不如他!”
迎亲诸兄弟一起笑了起来。
“不过高氏是斯文人家,该不会逼你喝酒……”李孝恭生怕又将堂弟吓得不知如何应对新妇家“下婿”花招,赶紧收口。
众人说笑了几个来回,李世民顿时觉得胸口舒展,吉服也不勒紧身体了:“好,那下婿看起来也不是很难应对。回府婚礼上弄新妇时,还望诸兄弟高抬贵手,不要为难长孙娘子。”
“诸兄弟答应你不算数,弄新妇可是阿姊和嫂子们的绝活。我们这些郎君哪里管得住她们?”骈进的李道宗突然大笑不止,“兄长的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不是?说来说去就是舍不得新娘吃苦!你先夺过她家的竹杖阵再替她说情好不好?”
“我没替她求情!”本来走在在队伍前端羯鼓鼓手与琵琶手觉得队伍前进的速度太慢,便加快节奏,一路踏着拍子穿梭在队伍中,催促大家赶紧跟上。
“欲盖弥彰!你敢说没有偷偷与她一起逛过都会市、利人市,顺便看看合生、歌舞?”李道宗与堂兄开着并不算恶意的玩笑。
琵琶乐师转了个圈儿,诙谐的《鹊踏枝》曲调回荡在年轻郎君们中间。
李世民却有些警觉。他揣测王无锝是否与道宗透露了些隐情,又怀疑家中远亲长辈私下议论长孙青璟出逃之事,便忍不住辩解起来。
“我与她为数不多的相见,她的舅父、兄长皆在场!并不曾与她私会。与她成婚也是奉父母之命,六礼俱全。我可不准你空口无凭编排长孙娘子!”
曲项琵琶和竖头箜篌爆发出烦躁的声响,俏皮地回应李世民拉高的音调。李道宗心中一紧,急忙致歉道:“能被伯母赞许的娘子想必有她的过人之处,是弟覆窠无状了,兄长教训的是!”
一个并非有意追究,一个也是自知理亏。李道玄追着乐师们大声呼喊着:“这段《鹊踏枝》噼噼啪啪不好听,你们这些乐工快点使出看家本事,给我们弹奏一段西国龟兹乐助助兴!”
“就你年纪最小,事情最多!”大家嗔怪道。兄弟几个终于不再紧张局促,而是相视而笑。
李世民发现自己睁眼说瞎话的本事也很了得,不过确实有难言的苦衷。若长孙青璟是个男子,他才不在意旁人非议自己与罪臣子弟交游,反倒引以为豪。把这位家道中落的公子引入自己那个交杂着贵戚、文人与市井恶少的奇怪社交圈也不在话下。
可既然长孙青璟是女子,情况便有有所不同。关于两人未婚时就相识的事情,知情之人愈少愈好。哪怕与母亲提及青璟,他也只是含糊其辞,竭力表现出一厢情愿的莽撞,免得母亲觉得青璟轻浮乖张。至于他那个三教九流的社交圈子,日后择机再设法令她融入就是。
他此时最反感的就是亲朋之间那些好事者关于两人暗通款曲的流言。他本来是无所谓的,只是想到有人在父母面前暗示青璟费尽心机蒙蔽了年轻郎君的双眼,欺骗他缔结一场百害而无一利的婚姻时,心中自然愤懑。
所以当李道宗顺口开了一个年轻人之间的寻常玩笑时,他的言辞有些过激。一个少女,在他一文不名、身处险境时,倾听他在书信中那些狂妄的梦想,苦闷的呓语,没有应付了事的敷衍,没有老气横秋的劝诫,她会担心他的处境,会共情他的苦闷,会执拗地栽种他送的花籽,会认真劝说他努力加餐饭。
哪怕她有那么一点道德瑕疵,也是情有可原,在他眼里甚至是可爱的。他当然不准任何人随意议论自己的未婚妻。
他下意识摸了摸唇沿,希望那里可以长出淡淡的髭须使他看起来少点稚气,更老成一些。
“青璟此时在做什么?梳妆——算了,她应该早就戴好花冠了,每个新娘子都会拿腔拿调假装化妆;一边剥核桃一边和女眷闲谈新郎——她那么害羞,才不会和别人说起我;看歌舞——她家一定请了歌舞班子,然后点一些老太太和小娘子爱看的剧目,对她简直是种折磨;或者,她会劝阻手执竹杖的族兄弟们对我下手轻一点?”年少的新郎马上否定了这个想法,“我怎么这么没出息呢,有一群孔武的兄弟在侧助阵,有什么好害怕的?怎么这种小事也需要新妇出马搭救?”
铜镲的回声在空中震荡,久久不曾停歇,偏西的金轮洒下一片细碎的水晶颗粒,在他眼前浮动跳跃,像几只挠人的猫爪子,倏忽间又隐去了。
-----------------------
作者有话说:迎亲路上
喜欢的话欢迎收藏评论
第26章 等待
长孙青璟佩戴着杂彩礼冠,端坐在正堂。一道简单的屏风阻隔了陪伴新娘的女眷和其他主宾。
高家虽然对婚事未大肆张扬,但是同族亲眷仍然有不少到场。
长孙敞既不想让婚礼太过扎眼,也不愿在李家面前太过寒酸。他既然默认高士廉为青璟养父,便也不愿令长孙氏子侄喧宾夺主。再t三权衡之下,长孙敞只是带上自己与长兄长孙謩、次兄长孙炽的在京子女共同赴宴。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巧合,长孙安业陪同法驾一起去到洛阳,至今未归。庶出的幼弟无逸又被扔在永兴里无人管束,长孙敞便顺便将这个伶牙俐齿的侄子一起带来参加异母阿姊的婚礼。
王无锝信守承诺来到高府,既作为女方邀请的贵客,又准备在“下婿”时冒充长孙青璟族兄弟捉弄李世民。
王无锝自从龙首原一别,虽不敢将李世民与长孙青璟在龙首原见面的奇闻告诉长安的纨绔和游侠,又实在按捺不住躁动的分享欲,便半真半假地将自己知道的事情改头换面传扬出去,又经五陵恶少们添油加醋,故事就成了义女纾父难智脱樊笼,公子感仁孝固履婚约的传奇。
叛逆期的五陵少年们才不管皇帝因斛斯政奔逃一事迁怒多少人,他们只关心成就大义的罪臣养女,藐视皇权伸出援手的国公之子——这种只出现在史书上,传奇里,歌舞合生中的天作之合居然就在自己身边,那无论如何都需要去凑个热闹。
当然,如果恶少们能以新娘亲眷的身份为难一下平日里见识、武艺全都压着自己的一头的新郎,在他面前逞一下威风,自然更是锦上添花般地欢乐。
王无锝牵着自己设法替新娘赎回的猞猁“库直”,带着一串或擎着鹰鹞,或扛着贺礼的好事少年,手捧高士廉亲写的请帖,堂而皇之地以一张自抬身价的名刺进入高府。
长孙无忌在不甚气派的宅院门口接引着宾客,他依稀记得在哪里听说过王无锝其人,却又全然不记得此人与高士廉有何交集,但这人手中确有高士廉笔迹为证。
加之以飞禽走兽为贺礼,又言明助高家下婿、障车以壮声势,长孙无忌便自然而然地认为这是舅父高士廉贬谪之前的妙手安排。他谢过王无锝之后,便延请其拜见家中长辈。
女眷们环绕着年轻的新娘,谈笑戏谑着。少女们七嘴八舌地打听着新郎的家世、相貌、官职。
“新姨夫长相如何?是外祖父那种长相还是高治礼郎那种?”与青璟同龄的甥女王婉眨着眼好奇地问道。
长孙青璟眼见大姊瞪了女儿一眼,便执起团扇掩口笑道:“我哪里知道,他平日只是来拜会舅父与兄长,我与他并不熟识!”
“你少诓骗我。”王婉笑道,凑近了长孙青璟。“我们都听说了,新姨夫因高治礼郎被斛斯政牵连一事,放弃了伴驾的大好前程,连夜从东都疾驰回西京,分别拜会了高先生和休明叔祖父,直言愿意履行儿时婚约,做媒的可是万安公主的长子窦道生?”面对半真半假的传言,长孙青璟有些哭笑不得,一时又插不上嘴。
“哪里来的诞妄无稽之谈?”长孙青璟淡然一笑,“你可不要再传了。”
“说起这个婚约,我父亲居功至伟。”长孙青璟的堂姊——长孙炽之女青瑜本来正与高家两代四位女眷闲聊,见堂姊之女与堂妹说笑,便顺便说起掌故:“我父亲倒是一直赏识唐国夫人明睿不凡,曾断言她会生下奇子。还劝叔父与李家结亲。如今看来,新郎倒是真的很有乃母之风。小妹也所托得人!”
因长孙安业费尽心机赶走继母与幼弟幼妹,长孙氏诸女眷难免心中有愧。由利害关系不大的长孙青瑜口中说出这番话,不但提醒长孙青璟勿忘本家,也隐含着交好唐国公的意愿。
“阿娘这话说得好不公平,李世民明明像他父亲一样精于骑射,你们却只夸他像唐国夫人!”长孙青瑜之子李大志从分隔男女宾客眷属的屏风后探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