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夏:云涌篇by鱼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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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也不是,我同样喜爱琵琶。我母亲那边所有亲戚都擅弹琵琶。”长孙青璟俯首柔声说道。
李世民沉默许久,终于怀着励勇决行之心说道:“我把母亲的旧屏风收好了,问过了婢女们,就藏于你选定的库房之中。昨日我心窍蒙尘,一时失言,你不要放在心上,今日特来负荆请罪。”
两人四目相瞩,默然如契。
“云翳遮天,终有霁日;河海奔涌,矩无宁时?毘提诃,困踬于当下之时,你尚怀瞻远之志,母亲泉下有知,也会倍感欣然。”长孙青璟觉得这番安慰未免空洞了些。但是她搜索枯肠,竟也找不出更好的言辞。
她深感这个孝顺且崇敬母亲的少年须得怀着极大的勇气去斩断那些与过往的牵绊,而她自己前日擅自处置窦夫人遗物的果决,对于这个满心信任妻子的少年来说却有遭遇红妆化刃的可憎可怖。
昨天的她,在李世民眼中未尝不是骄横霸道,面目可憎的。
好吧,那就扯平了。——她想说点冠冕堂皇的原谅言辞,舌头却僵直无力。
“你今日鞍马劳动,早点歇息。”李世民心稍安,便将下一步日程和盘托出,“我这几日先前去北邙的田庄处置流民事宜。处置完毕后,再依照你的主张学点阿谀之术求得圣上信重。我虽性情躁急多怒,却并非冥顽不灵。得卿同行,如暗室得灯!”
他悄无声息地离去,留下隐秘的招揽死士的计划与努力学会胁肩谄媚的承诺。
李世民虽然未曾经历自己臆想的长孙青璟痛哭流涕,自己柔声安慰,皆大欢喜的和好场景,但是这意料之外的结局也不算太坏。
一直于屏风外观望的阿彩也终于吐出胸中浊气。不过她仍然认为长孙青璟待郎君略微冷淡了些。
之前的凶悍倒也情有可原,公子无礼在先,阿彩身为娘家婢女也不忍娘子受半点委屈,即便刘娘子问起二人龃龉之事,她也会竭力维护自家娘子。可是既然郎君已经服软,还将两件故物均交给娘子处置,可见信重。
娘子毫无挽留之意,未免薄情。
长孙青璟确实也困顿不堪,倚在榻上假寐。阿彩也不再多嘴牵扯他们夫妻二人之琐事,只是为她覆上被衾。
她正准备吩咐屋外守候婢女准备祛寒的饮子,方才与她通风报信年幼的婢女持着鹦鹉站杆兴冲冲地跑进里屋,与阿彩撞了个满怀,惊得鹦鹉奋迅扑漉。
“轻点声,娘子正歇息。”阿彩作出噤声的手势。
“阿姊,蝈娘回来了。”年幼的婢女踮起脚尖,将站杆归于原处,压低了声响,又丝毫掩饰不住兴奋之情,“郎君与娘子种下的李树长出了几个新蓓——我们几个亲眼所见,这是真的啊!我们本以为那两棵树活不了!”
这女孩的感慨,有种罔顾阿彩初来乍到的陌生怅然的痴傻,只是单纯地宣泄自己对奇闻异事的惊讶欣喜。
“蝉衣。”早就候在屋外刘娘子步入屋内,隔着屏风轻声训斥,“一年不见,你还是稚态未脱,一惊一乍的。快出来,赶紧叫蝈娘来娘子这里侍候。你不要搅扰长孙娘子与阿彩姑娘休憩。”
蝉衣冲着阿彩吐了吐舌头,并不十分惧怕,故意磨磨蹭蹭经过刘娘子身边,还扳着手指细数花苞,惹得刘娘子轻敲她额角。
然后,这个灵巧通明,娇憨莹然的女孩子便一缩脖子,风一般地跑远了。
假寐的长孙青璟嘴角微翘,露出一个似有若无的浅笑……
人日之后,整个洛阳城开始为即将到来的上元节忙碌起来。通远市与丰都市人头攒动,绸缎饰树,珊瑚高擎,t珍奇罗列。就连朱雀街与各坊里的扫洒频次也因皇帝的颜面而增多了起来。
唐国公李渊因宿卫紫薇宫职责所在,须臾不敢有丝毫懈怠。年轻夫妇需为母守制,并不敢大张旗鼓拜见亲友,只是代父亲零星地接待前来拜访的缌亲。
延宕了几日,李世民决定去北邙附近的田庄查看情状,留妻子守家。
长孙青璟虽无异议,但是心中仍是有些担心自己无法独立支撑家门。看到丈夫急切地向一探田庄究竟,她也便咬牙应承下来。
而家令却竭力反对小郎君此时离开洛阳。
“上元将至,郎君宿卫禁中,公务在身,不知家中如何布置,二郎实在不宜此时离开。”
“我骑快马,不到一个时辰就能往返,庶事便禀告娘子。若是有急事,让娘子遣人来找我,也不麻烦。有何不宜?”
家令皱了皱眉头,似有隐情。但是再逞口舌怕是要挨训斥,他便缄默了。
此时不过巳初之时,距离上元尚有三日,李渊也未从禁中递出任何手条。李世民索性带着家令与部曲纵马往城北而去。
长孙青璟在家也不清闲,给母亲写了家书,寄去一百颗岭南胡椒并亲手所制婴儿衣物;向叔父长孙敞报平安,寄去新得的鎏金拂林金瓮,她不太明白金瓮上所刻两军对垒的阵前为何出现巨大的马匹,又不好意思让蝈娘再去找出售此物的波斯人打听原委;向颜、崔、王诸在室娘子寄去新写咏洛阳诗赋及洛阳最新式样的花冠、璎珞与步摇……
一番忙碌之后,已近申正。她又叫来蝈娘,问及订购屏风一事。
“那是与各国公府熟识的画匠,按着诗意作画,决计不会有差错,只是名声显脾气也大,而且贪杯。要不我明日带个能言善辩略懂书画的家生一同去丰都市再哄哄他?一定尽早将这扇要紧的行障取回府。”蝈娘心知长孙青璟要这屏风急用,便将之前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又病急乱投医似地想出个催促的好法子。
长孙青璟初时如茧缚灵台,此时福至心灵:“你记得带一壶新酿的好酒,再多备金银,你二人记得多道善言,定要奉承得画匠恨不得连夜赶工交付画作。”
她暗想:若是自己是个男子便好了,直接会一会那些才华横溢、放浪形骸又顾影自怜的落魄画师,岂不有趣?
长孙青璟一直记挂着萧瑀所说皇帝欲登门慰抚唐公的言辞。虽说整个洛阳是属于皇帝的巨大“迷楼”,皇帝凭着孩童般的任性想闯进何处便闯进何处,但明眼人都清楚大概慰抚是假,试探是真。只是李渊李世民父子全都不以为意,令她意外。
窦夫人若还在就好了。她既然能窥见皇帝好恶劝夫献马,一定也能让皇帝在此处有宾至如归之感。
皇帝需要绝对的忠诚,矫情至死的忠诚,否则就是异志、是篡逆,是十恶不赦。
那就让他看见这彻底的、肉麻的、别无二心的忠诚!
戌初已至,却丝毫没听见班马的嘶鸣。
戌正又至,暮鼓那震彻人心的声响传遍整个洛阳城。
长孙青璟有些奇怪,这么短的路程。到底因何耽搁?
不过她也不算焦急,因为早在李世民十一二岁时,她便亲历他为解救友人、夜不归宿的仗义之举。
她在李世民居丧时所居的暖阁——也即是窦夫人往日会客小憩之处等他。
阿彩送来御寒的饮子与一盘蜜煎李子。她咬了一口被蜂蜜完全掩盖了酸味的李脯,计上心头。
长孙青璟从暖阁中醒来时,已是第二天卯时。好不容易捱到晨钟敲响,忍到辰正已过,她终于急不可耐地遣几个部曲到北邙打听丈夫为何事所累。
而结果却令她大惊失色。
部曲带着家令一同从田庄回府。家中所有人相互问讯、相互确认。最终,家令与刘娘子一道拜谒长孙娘子,告知这位新女主人:二郎,怕是失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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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唯有真诚可以打动女孩。
唯有矫情可以打动二广。
失踪的二凤会去哪里?
青璟是干等呢还是去找他
长孙青璟听到这消息的第一反应不是恐惧而是惊讶。
她毕竟有些不甘心听到丈夫离奇失踪的消息,便问道:“去周围找过没有?或是受人之邀,或是登门拜访,寄宿在友人庄园中。”
——话刚出口,她自己便先于心中将这想法否定了。丈夫对母亲至孝,到洛阳之后,若不是陪同父亲外出或是有人来访,他都懒得走出阁子一步,她实在无法想象他会在受制之时作出逾礼之举。
“部曲们想得到的庄园都找过了,毫无头绪,所以不得不回报娘子。”家令无可奈何道。
“或是庄中人疏忽,未有留意他留下的手条或口信?”长孙青璟仍然存着一丝希望。
“凡是庄中放置有纸笔之处也都细细搜查过——二郎若留手条,也通常置于最显眼处。往日也不是没有不辞而别的情形,但最多第二日清晨,总会差人回来报信。”
长孙青璟可以听出家令心中的惴惴不安。
刘娘子又上前道:“长孙娘子,初时家令也觉得或是二郎早回了洛阳。所以急着赶回来确认,结果失望之至。我又细细盘查侍奉他的几个婢子,她们也未听得二郎有何会友打算。二郎那性子,凡是亲近之人不在他眼皮子底下太久,都要着急寻找,哪会不辞而别。”
“是啊,二郎不是个言而无信之人。初时允诺我当天往返,如此遁形实在不是他行事风格。”长孙青璟这也算作变相承认丈夫失踪的事实。
家令上前问道:“是否告知唐公?我需娘子亲书手条,再由皇城外贿赂人传讯。”
刘娘子却道:“唐公现在鞭长莫及,不如直接告官。公爵的爱子失踪了,河南尹与洛阳令总不能装聋作哑吧!”
“万万不可!”长孙青璟与家令异口同声道。
“这是何故?你们拉不下脸来告官,由我这老妪前去便是!”刘娘子一时气结,顿觉家令与长孙青璟简直生性凉薄,毫不顾忌小郎君的死活。
“阿嬭稍安勿躁。”长孙青璟条分缕析道,“如今皇帝筹备在洛阳大办上元庆典,区区一个公爵儿子若惊动了刑曹参军与武侯出动寻找,传到圣上耳中,恐怕对大人不利。”
她吩咐蝉衣研墨,自己就靠坐在窦夫人往常处理府中大小事务所做的几案上,边写手条边嘱咐家令:“先生,我看暂时不要惊扰大人,他若知晓也无能为力。若为此分心妨碍宿卫之职,只怕反而惹得圣上不快。不如这样,你安排稳妥的家生与部曲前往与大人交厚的官宦府上,呈上我的信笺,若能助力那求之不得,若面露难色也不要强求。——自家的难事只得自家着手料理。你现在为我备快马,我亲自去一趟北邙!”
“不可!”家令与刘娘子竭力劝阻。
家生拱手道:“娘子心急如焚,我是知道的。但若因此事受风寒染疾,我们在两位郎君面前承担不起。娘子但在府中安坐,我得了娘子手条,前去拜会唐公那些手可通天的亲友,定将二郎毫发无损带回。娘子切不可贸然前往北邙!”
长孙青璟不解道:“先生,我是前任右骁卫将军的女儿,也略通些弓马技艺,不到一个时辰的路程还是能承受的。我亲自去庄上查看一下,兴许会有些头绪。”
家令的表情愈发严肃起来:“长孙娘子,这与您是否弓马娴熟毫无关联。您一定不要走邙阪道!”
“为什么?因为邙山有鬼怪,敢以铁轮碾出皇帝的脑髓,所以先生不让我走?”
长孙青璟提及了大业初年杨广的噩梦,在座信佛的诸位管事娘子都吓得花容失色,连声念佛。
“罪过罪过,长孙娘子赶紧忘记这个传闻为妙!”刘娘子双手合十道。
家令对这个坊间流传的噩梦不以为意,只是坚持说道:“不可以走邙阪道。娘子定会后悔的。没有人想走第二次!”
“备马!”看来她是一句也没听进去。
家令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倔强的女孩,令他一而再再而三地与之妥协。
他先是考虑新婚夫妇情笃,放弃了令长孙娘子干坐等待的计划,建议她前往陈国府求舅氏相助;但是在长孙娘子声泪俱下的据理力争中,他终t于落了下风,同意她坐马车,由部曲护卫前往北邙;当然这仍旧不能使得长孙娘子满意,最终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长孙娘子只以冪遮面,由四名健妇贴身侍奉,另选十几名部曲在外围环绕护卫,草草上路,策马直奔邙阪道。
家令向来马厩送别的刘娘子摇摇头道:“这位新主母大概真是与二郎气类相感,性灵相召。之前只需要对付一棵不展新枝条的倔强松,现在松树旁又站着一只逆风鹤,着实为难我了。”
他说罢,不敢有半点怠慢,翻身上马,疾驰追赶小主母那支傲慢自大的仪从队,以免她有丝毫闪失。
“唵嘛呢叭咪吽莎诃。”刘娘子与阿彩等人念着观音救难咒,目送一众人等远去……
一行人北出徽安门,直入官道。长孙青璟一开始尚且觉得一切并没有异常,官道齐整如常,偶有胥吏在道旁向流民分发陈年米粟,士兵来回巡逻。她单纯地认为家令只是出于谨小慎微的心理不允许她前往北邙,故而危言耸听。
路程过半时,官道上开始吵嚷起来。行尸走肉般的饥氓、流民不绝如缕地从四面八方涌上前来,企图到洛阳上东门碰碰运气。
“上东门已经封闭!诸位请回吧!”有胥吏大声宣告来自洛阳的最新指令。
长孙青璟及其所带仪从便这样被困在双方僵持的路中。
“这是唐国公亲眷,公等明察,高抬贵手,放我们过去!”李家家令与这一带的胥吏熟识,自报家门之时,便有差役为长孙青璟从人潮中辟出一条狭窄小径来。
“娘子快走,不可顾盼!”家令叮嘱道。
“明府,朝廷的赋税已经征收到我孙子辈,征辽东修运河建行宫,老人、女人、孩子都不放过。我等早已家破人亡,如今不过是去洛阳讨要一口馊粥,为何阻挡?”
迎接质询的只有沉重的皮鞭。流民开始四散逃窜,又不停寻找新的突破口蜂拥向洛阳城而去。
“快走,莫要再停留!”家令的催促之声方落,一个皮粘枯骨,几乎看不出年龄的妇人冲至长孙青璟马前。
受惊的马匹后腿如人站立,颈鬃裂天,险些将长孙青璟掀下马背。而那妇人自身却丝毫不在意会被惊马践踏致死,只是跪在马前,解下腰间系绳,竭力将头颅硕大、吮指干嚎的婴儿举止长孙青璟马鞍高处。
“夫人,娘子!请行行善吧!”她已经流不出眼泪,只用嘶哑的声音发出野兽般的嚎叫,“只要一握麸皮,把他带走吧。”
“娘子,别碰那个婴儿,他活不长!”护卫长孙青璟的一位健妇阻止涉世未深的年轻女主人做傻事。
长孙青璟颤抖着将右手伸进左袖囊袋,企图在里面翻找出几枚星月纹样的开皇五铢钱。两名部曲却已经下马将那怀抱婴儿求助的妇人拖走。
“娘子,留下孩子吧!娘子,给孩子一条生路啊!”被拖远的妇人字字泣血,如锥子扎疼长孙青璟的心。她惊魂未定地问家令:“昨日二郎也看到这些了?”
家令颔首,沉痛地说道:“你们救不过来的,看得多了也就麻木不堪了。快走吧。”
长孙青璟不再固执多言,只是赶路,对中途那些拄蒿匍匐,伏尸而哭的流民不敢再多看一眼。
田庄将至之时,远望见官道旁枯树的丫枝上挂满了凌乱的布匹,在风中翻飞。
她想询问家令难道官道上也需用绸布装饰树木庆贺上元节,行近时却看到一株株悲寂矗立的行道树通身树皮皆被刮去,便觉得这与上元的气氛明显不同,简直鬼气森森,不可名状。
自己已然惹出麻烦,她便羞于再开口询问。
然而有一双不甘心就此罢休的手硬是将长孙青璟的眼皮撑开了——一位形销骨立的饥民正努力攀上一株枯槐树的树冠,越过悬挂得重重叠叠的白衣,将一件似乎是婴孩的衣物挂在树的顶端。
然后,她就像失去了所有意志般直直地、毫无生机地掉落了下来。
长孙青璟顾不得被家令指责多管闲事,下马直扑树下。
那摔落的妇人气息尚存,十指嵌入泥土中支撑着自己匍匐前行。终于,她摸到了前方赤裸的死婴,便心满意足地将他抱入怀中。妇人皮肤皴裂,骨骼显形。
她竭力使出最后的气力将婴儿裹入衣襟之中。
她的双肋如透光的竹帘,胸前的破烂麻衣上尽是血渍与乳垢。
长孙青璟取下厚重的帔帛为母子二人披上。
将死的母亲眼前出现了幻象:
“奴奴真聪明,阿娘刚挂好招魂幡就找回来了。”
“奴奴,拉好阿娘的手,观音菩萨来接我们了。”
再没有赋税、徭役、饥馁的灾难能把这对母子分开了。
“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稍踟蹰。”
年轻的贵女摘下冪,跪在这对母子身前,攥紧双拳,轻轻吟诵着属于庶民的挽歌,泪如泉涌。
一树树的招魂幡在正月的寒风里摇曳披拂,上下翻卷,哀悼着凝固在春天的生命。
作为元魏皇族远支,长孙青璟对于佛教不甚虔诚。此时她却真心祈求希望有一阵香风导引这些受尽苦难的普罗大众登上般若舟,远离人间的刀山火海。
“娘子,外面险象环生,您也亲历了。我们去田庄里吧!”家令劝道。
“我大概猜到二郎会去何处了。他不会莫名失踪,他只是困住了,我去找他!”长孙青璟擦干眼泪,振臂腾鞍,绝尘而逝,不留给随扈丝毫喘息与思考的机会。
她纵马登上南麓台地,忽觉马腹轻颤,便揽辔下鞍。
那么多帝陵、高台、山坡,她的丈夫会在何处呢?长孙青璟挽丝徐行,攀岩扪萝,仰首间却见李世民正负手站在更高处。
“毘提诃!”长孙青璟摇动着冪。
李世民显然看到了妻子。他满面愕然,亟需掐臂自证。长孙青璟喜极而泣,扔下骏马,驰赴高处。
骏马发出警觉的啸叫,但是长孙青璟并没有在意。
“观音婢,趴下,快趴下!”李世民彀弓持满,目窥山魈,怵惕骇然地大叫。
嘶哑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血腥荒诞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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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又是有些沉重的章节,对应15章
没有人能代替李世民在15章中承受的巨大精神冲击,
也没人能代替长孙青璟承受本章人间惨剧的冲击
两个人在政治观念上也会慢慢趋同。
共同面对时代变革时淬炼出来的爱情也许不够甜腻不够浪漫不够唯我独尊,但应该是坚不可摧的
第56章 交心
长孙青璟狼狈地抱头滚落在地,只听见马匹惊恐万状的嘶鸣、既像婴儿啼哭又像犬吠的鸣叫,箭羽掠过反绾髻上榛木簪时的气流声。
紧接着,一个似狼又似野猪的活物龇牙倒在她身侧。
她惊恐地后退几步,随即连滚带爬地跑向李世民,一头扎进他怀中,双臂自胁下揽抱住少年宽阔的后背。
她的整个心胸,都被失而复得的欢欣填满了。
“我等了你好久,也找了你好久。你平安无事就好——我是这么娴雅大度的娘子,都不忍心责备你。”她索性依偎在失神的少年怀中——前半句话确是出于真心,后半句自吹自擂却伴着一个无人察觉的白眼。
李世民扔下弓箭,双手轻轻托起长孙青璟红润的脸颊,替她拂去脸上的枯草。他捧着这张脏兮兮的带着轻微血痕的脸,好像捧着整个春天。
“你不该来北邙。”他松开捧颊的双手,无可奈何地空手拥彗,“灵台列炬,候君久矣——欢迎来地狱。”
李世民提刀快步跑向刚被射死的豺狗,恶狠狠地揣了一脚,确认它已经毙命之后,便收弓入袋,负于背上,又将胡禄挂在腰侧,提起置于岩石上的一壶酒,牵上长孙青璟的马,挽起她的胳膊,安心地踏苔而行。
“你见过长得像猪的豺狗吗?”他沉重地问道。
长孙青璟后怕地看了一眼那已长得怪异到无法辨认的野狗,摇头否定:“豺狗都是一副吃不饱的嶙峋样。它长成这个豕样,真是令人震悚!”
“如今整个邙山脚下到处都是它们的美餐,一条条吃得肠肥脑满,油光水滑,也无怪躲闪不及,丧命箭下。”除了吵架、械斗、救人、听人诉苦,李世民已t经两天没有遇到一个能与自己正常交谈的人了。现在终于与长孙青璟重逢,他不禁骋辞如川,滔滔不绝。
长孙青璟一想到这些畜生如今饱食人肉,已经抑制不住对新鲜血液的渴望,自己方才也被误当成落单的、无礼反抗的饥民,差一点葬身于豺狗之口,一时心悸,干呕不止。
“……这畜生现在居然还学会挑嘴了,人腊它已经不屑吃了,奄奄一息的好下嘴也还算新鲜,你这种疲劳而又无防备年轻娘子是最完美的猎物……”他依旧词涌如瀑,丝毫没有留意妻子的异样与不适。
长孙青璟面色苍白,汗流涔涔,如珠贯颊,俄而浸透中衣。
“等等!”她招呼近在咫尺的李世民放缓脚步,但是自己的声音却像是从天边飘来一般,陌生无比。
李世民急忙扶住颤栗如筛糠的妻子,发现她双手冰冷,神思恍惚。
这种因恐惧和反胃所造成的痉挛终于引起了他的注意。
“你不舒服吗?是我走得太快了?你穿得太单薄,是受了风寒?”李世民在颈下摸索一条并不存在的襜褕系带,手指扑空几次后,他陡然发现并不存在这件襜褕,终于作罢了。
李世民撑住长孙青璟后背,满怀歉意:“是我不好。我总是莫名把你当成那些陪我斗鸡走马的好友中的一员,说话口无遮拦。忘记了娘子们总是娇贵些。这些血流濡缕、肢残胔腐的话本不该当着你的面说出来。”
“我缓缓就好。”长孙青璟在原地闭目半晌,再次睁开时,虚弱晕眩之感消减了些许,“你愿意把我当成另一个无忌,也未尝不可啊!”
李世民嘴角上扬:“你能这样想,倒也有趣!”
“你与我有何见外?”长孙青璟下意识地从上臂处抽取帔帛,准备将其铺陈于地,却蓦然意识到它已经成为那对新丧母子的棺椁,不由悲从中来,失而复得的欣喜中也掺杂着阴霾。
四下无人,两人索性席地箕踞而坐。长孙青璟胃中喉中的痉挛稍稍减缓。
两人望着烟霞中飘荡的以死者衣物制成的白幡,临终还保持竭尽全力匍匐前往洛阳姿势的尸首,枕在逝去亲人身上喘息哀嚎也许再也醒不过来的幼童,被阳光映照如鲜血如火焰的溪流,好像被人捺颅强行观赏展子虔的《地狱变》。
长久的沉默之后,长孙青璟问道:“你这两日到底经历了什么?为何说起豺狗食人之事如此淡定戏谑?”
“一言难尽……”
“你的襜褕呢?”眼尖的少女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你不会也拿去救人了吧?”
“上帝板板,下民卒瘅……多将熇熇,不可救药。”少年面对坡下这幅真实的、不忍卒阅的《地狱变》,将头埋在双膝之间,哽咽着喃喃自语,“救不过来,我完全救不过来……”
“这就是你失踪的原因?”长孙青璟轻抚李世民俯仰无度的后背,一言不发地等着他平静下来。
“观音婢,你相信我接下来同你所说的每一句话吗?”李世民从膝头抬起脸,眺望着远处一树树饥民仓促潦草间制作的招魂幡,若有所思地问道,“如果我说的事情中有许多离奇的、荒诞不经的、用常理无法想象的情形,你会认为我只是做了一个噩梦吗?”
长孙青璟的眼神严肃起来:“你正踩着后汉诸帝的尸骨跟我说话——还有,往北的高高低低的山头属于元魏诸帝,他们是我的远亲。你要是敢当着他们的面胡说八道,岂不是会被车轮碾出脑浆?”
“我不敢撒谎。”少年下意识地望了望脚下荒冢,拍打双膝,向丘陵下的某位皇帝欠身致意,又挺直了身板,瞠目向天,竭力将眼眶中蓄满的眼泪收回。接着,他开始讲述自己出现在某个东汉帝陵封土上的缘由。
“我一开始对家令阻止我来北邙一事不以为然,自以为是地揣测他只是嫌我年轻多事。细细想来,他是实在不想让我见到那些河东饥民的惨状,他倒是真的为我着想,待我……待我如……己出?”李世民蹙眉道,“我一夜不曾合眼,脑子里似塞满棉絮,难免措辞不当。我本想赞他是位忠仆,然而这话太过生疏;若是褒扬下位者视上位者为己子,又觉得僭越礼法。横竖都是不妥。”
“我听得懂,家令也劝我了。刘娘子与家令都不是一般奴婢,前者有养育之恩,后者有持家之功。你爱怎么方比,我都不会笑话你。”长孙青璟鼓励李世民继续说下去。
“邙阪道上的情形,也不消我多说,想必你一路看得比我说得真切。”
“我看见了。”长孙青璟点点头,“有个母亲想问我要一把麸皮换她儿子给我当奴婢,在我到处找星月五铢换人时被部曲拉远了,但愿他们还活着;还有个衣不蔽体的母亲把死婴的衣物挂上槐树梢招魂,最后怀抱孩子而死,那母亲弥留时将我当成接她去天界的观音。如果我的《涅槃经》没有念错的话,她和她的孩子应该已经到彼岸了……”
她的鼻尖,被寒风吹得酸痛而不再有知觉:“那么你呢?你遭遇了什么?”
“我和部曲们随身携带的五铢钱根本不够用。流民像潮水一样涌到马前,一浪高过一浪,眼看快把我掀翻在地。家令、部曲、沿途的胥吏只能合力驱赶这些流民。那些饥民,手无寸铁,形容枯槁,无非是去洛阳上东门要口饭吃,却被鞭打驱离,甚至有所谓违令不愿返回者为流矢所伤——他们,并不是传说中无恶不作的暴民、盗匪……”带着些单纯的少年在朝廷的剿匪文告与自己目睹的真相之间做着艰难的抉择。
“我与你心有戚戚焉……”长孙青璟托着腮,史书上所载的饥荒、流亡、易子而食的情景与眼前实景交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