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书网.Top

广夏:云涌篇by鱼一头

2023最新网址 fushuwang.top  录入时间:11-30

北邙的群山算不得高峻,但是连绵无绝,在广阔的天地间显得尤为苍茫,历史、现实、人心就这样消解于无形,令一切的创痛都化作麻木。
“家令劝我少管闲事,世道就是如此,一个年轻公子哪怕有恻隐之心也无力改变什么。我们就这样走走停停,用了两个时辰才到田庄上。庄吏是我祖父的远亲,虽说不免倚老卖老,但打理庄园却无比尽心。增减的田亩,佃客、部曲、奴婢、托庇的课户、逃亡隐匿官匠的数量,庄客奴婢各自所长全部记录在册,问及私租、义租收支也应对如流。我好奇的问起租佃如何分成,庄吏便有些抱怨,与家令口角起来。”
“他二人的口角,不会是因你而起吧?”长孙青璟好奇地问道。
“你说得也不无道理。”李世民捡了一根枯枝,坐回长孙青璟身边,在地上写写画画起来。
“庄吏责怪家令罔顾田庄去年收支,又从流民中大肆招揽庄客,这些人好勇斗狠又不事生产,也不知招来有何用?我当然是据理力争,令他先将人安顿好以待后用。”
“你在天子脚下招揽私兵,确实应该想些掩人耳目的法子。”长孙青璟当然知道蓄养私兵是勋贵常态,控制好规模便也无甚大碍,“也不能光是操练,总要令他们寻些别的事做,省得动静太大被奸佞小人在圣上面前进谗言。”
“嗯。”李世民点头道,“家令与庄吏又谈及去年歉收,我想免除去年一部分私租与义租。他二人反而不为修缮宅邸、看家护院的支出争执了。异口同声地劝我作罢。我又岂会轻易让步。我心想着我早晚用得着这些佃客,管他是长于殴斗的,长于修筑的,长于耕作的,长于纺织的,终究都能为我所用,便不能涸泽而渔,焚林而猎。不如现在起把主六佃四的分账改为主三佃七,以布匹抵粟也未尝不可。若庄中支用不够便先动用我的私财……”
“你的私蓄够用吗?”长孙青璟对这种灾年减私租的尝试饶有兴趣,“不够的话,我把脂粉钱给你。”
“啊,你是我设想出新的收租之法后唯一支持我的人!感激不尽。我正为自己的天纵奇才沾沾自喜之时,家令却给了我当头一棒,他说:‘公子,虽说郎君与娘子有过君子协定,默许自己百年之后诸子分家之时,洛阳的田宅t交给公子打理,但是公子现在这番作为,恐怕将来入不敷出,只是一味耗尽财力。若公子一意孤行,我便只能向郎君直言。’我心烦闷,也知道他说的不无道理。兹事体大,不禀告大人却是不妥,便只能暂时作罢。”李世民怏怏不乐,扔掉了手中枯枝。
“那等大人归家,你与他郑重禀告此事。晓以利害,未必不成?”长孙青璟被一些从未有人尝试过的理想所鼓舞,急切地想看看坚守道义的结果。
李世民突然急于知道自己在长孙青璟心中到底是怎样一个形象:“你看我像个愚儒或者痴客吗?”
“这个世间总归需要几个迂阔的狂狷之士。”长孙青璟讨厌世俗之人对理想主义者的嘲笑。
李世民听到了胡桃裂开的声音。
执一的人,终会相遇。
-----------------------
作者有话说:在我的文本里面,北邙是最绝望失落的地方,也是两个人梦想真正开始照进现实的地方。
隐户和私租在均田制崩坏后的隋末处于灰色地带,大家族基本都涉及到这个问题
那么不妨在此时埋下革新的种子,劈一方净土给百姓给理想,而青璟是二凤第一个支持者
这是我写这一章的目的

年轻的公子终于鼓起勇气将心中的郁愤向另一个迂阔的狂狷之士倾吐而出。
“我在家令与庄吏那里自贻伊戚之后,便决意出去散心,顺便狩猎。村中大道旁有施陈米粥之处,那是母亲在世时定下的规矩。我本以为选择性地留下身强力壮者作为部曲佃户已是慈悲,却从未想过那些失去子女的老人,失去父母的孩童被驱逐后会遭遇什么。回洛仓与含嘉仓内拥有数百座窖穴,每窖储粮数千石,圣上竟然忍心看着百姓辗转而死也不愿赈济,若是怕饥民在朝贺的夷狄面前丢了圣朝的脸,可以给他们指一条明路嘛——比如去洛口仓,何至于如此驱遣河东流民。”
“我正准备找口井取水饮马,却被村正模样的长者与几个壮实汉子阻拦。‘这口井的水脏了,烦劳公子移步别处。’他们的口气,好像是遇到了什么晦气的事情。我倒也不是很在意,只是单纯地觉得他们只是不想让我的马白喝他们的水。正当我准备给他们钱换水时,村正说道:‘公子,看你身上的襜褕和身后的马,我们也知道你不缺那几文钱。只不过这水确实喝不得了……’几个捧着包袱跑来的人赶走了正在往井中扔枯枝的孩子,叫道:‘让开让开,扔柳条桃枝顶什么用,去找点贯众来,贯众才能去掉死尸的味道。’一群看热闹扔树枝辟邪的孩童才做鸟兽散。其中一个跑到我身边说;‘昨晚有两个河东饿鬼投井死了,大清早把打水的婆娘吓得半死——也不知道是不是已经成了巨人观?听说是拆了井沿砖石、舆尸人才能动手把他们运走。’只听得扑通几下,有人将矾石、雄黄、朱砂一类的物什投进了井中。村正埋怨道:‘一年的药量全用完了,近日,给我日夜看好这井,不要再出事!’我这才大致明白有流民饿得活不下去直接投井而死。与我搭讪的孩童对我说:‘你给我十文钱,不要剪边的,我带你去找没死过人的干净河水。’我确实多年未来此处,便应允了他。”
“我就在所谓干净的河水边与那领路的孩子告别,顺便给了他一个银香囊,他虽然欢喜,还是更想讨要一些米粟。”
“我沿着邙阪道胡乱飘荡,一想起一路所见骨瘦如柴的流民,充塞脑际耳畔的哀嚎,胥吏带血的皮鞭,被剥尽外皮拗折细枝的榆柳,随意悬挂在枯槐之上的招魂幡,那口打捞起尸体的井……尽是惨绝人寰的景象,而我自己想要略微改变一下自己田庄主佃分账而不可得,所有的人似乎都在嘲笑我年轻,狂妄,不谙世事,劝我谨慎,小心,随波逐流。我心中愤懑又痛恨自己无能。一时便想隐入山中,不问世事。观音婢,我从来没有这种厌世又自暴自弃的情绪。就算在圣上第二次征高丽时,我见到载有士兵遗体的舆尸车也只有崇敬而不会觉得他们忠于国事是毫无意义的。可是我无论如何不能说服自己这些流民应该为圣上万国来朝的大业而付出性命。”
他失魂落魄,喋喋不休地说道。
长孙青璟任由李世民抓紧自己的手,鼓励他把噩梦一样的回忆尽情倾诉。
“可是我又能逃到何处呢?”李世民突然松开青璟的手,腾地站起身,有些哽咽地说道,“无非是从一条枕尸的平路换到另一个抛尸的乱葬岗。”
“零星路过的舆尸工以为我迷路了,劝我莫去山北,我便依言原路折回。谁知马匹不知为何受惊,直向北冲去。观音婢,你能想象大业八年被抛在那里的累累白骨还未入土,大业十一年的尸骨又迭相层累,秽臭熏天吗?”
李世民捂着脸,竭力将那些惨绝人寰的画面从脑中祛除,却收效甚微,只能接着讲道:“我一时骇愕不能言,几不知归路何处。未料群豺早已窥伺我许久。正在我神思恍惚之时,为首的豺狗突然暴起直扑马尾,马嘶鸣闪躲作人立之状,我拔刀呵斥,与群豺对峙。刚才偷袭我的豺狗伏地低嚎,其余七八条豺狗分踞马匹两侧,皆逡巡不前。——我们都在等待对方的破绽,豺狗之首等待我弃刀搭弓之时与群豺一拥而上将人马撕个粉碎。我在等它将近未近之时将它直接斩杀。”
“正当我与这些畜生僵持之时,一道箭影破空,但见为首豺狗喉咙被箭簇贯穿,血沫喷溅。我还未看清那放箭搭救我的猎户样貌,群龙无首的群豺已方寸大乱,四散逃窜。我便与他同心合力将群豺射杀。我二人喘息犹促之时,那个猎户向我朗声笑道:‘身手不错嘛!我还以为你是个爱管闲事又文弱的纨绔子弟。’我这才看清他也不过十六七岁。我拱手道:‘谢阁下相救。阁下箭法精妙,某不胜敬佩。我只因马受惊误入此地,不知阁下为何也出现在这乱葬冢?’他与我并辔而行,笑着说:‘有混账知我亟需两只大雁,便骗我说邙山水草丰沛之处有并不南归而是在此过冬的大雁,我一路寻来,却扑了个空。正准备回去找那促狭鬼算账,不想误入这晦气的乱葬冢,心中这盘算着如何将那促狭鬼痛打一顿。接着就见到这群长得更猪一般肥硕的畜生在围攻你——虽未找到雁,却意外救了人,也算行善积德,不虚此行了。’我俩一见如故,便互报了家门。他叫张亮,是荥阳人,祖父辈时迁居洛阳。我也报了姓名,只说是长安人,随父来洛阳料理田产,并不敢随意告知他我父亲的身份。我见他衣着单薄,便将那件厚重襜褕扔给他,他也不矫情推辞,爽快收下了。因为时辰不早,他问了问我居所远近,便劝我回他家中,以免遇到剪径的盗匪,他们杀起人来可比成群的豺狗厉害多了。我也不矫情,便爽快应允,去他家借宿……”似乎是遇到了知己,李世民的脸色不再一片晦暗,略微明朗了些,顺势又坐回长孙青璟身边。
“张亮父母已故去多年,家境寒微,兄长死于高丽兵燹。于今已算成年,同族对他偶有照应,聊胜于无。他略通文墨,胜在去过不少地方,见多识广。我们也无力置韭菜,便架铜鼎置炭火,加羹汤涮煮肉蔬,喝了些味道辛辣的浊酒。我们聊了皇帝四处巡游,开运河、征高丽、连年的饥荒,授田形同虚设,将人逼到抛家弃子的赋税,洛阳正月一个接一个的狂欢。他想着家中连年近况,我想着父亲多年饱受猜忌,两人一拍即合,将暴虐恣睢的杨广骂了个痛快淋漓,两人心中顿时就舒畅多了。说到投机处,张亮邀我参加他的仲春二月的婚礼。因我已将他引为知己,便夸下海口说将带着自己妻子一同向他道喜。”李世民小心翼翼地问道,“他家确是你从未见过的穷困潦倒,我擅自替你做主,你不会t拒绝同我一起参加友人婚礼吧?我丧期未满,擅自参加婚礼,是否妥当?”
长孙青璟摇头道:“他救你脱困,难得性情直爽与你投缘,我怎么说都需得登门道谢,绝无嫌弃之意。母亲在世时最担心你意气用事而生命有虞,你得一以性命相交的知己,她定然为你高兴。母亲生前并非不知变通的古板之人,定然赞同你对张亮夫妇以礼相待——至于父亲那边……”长孙青璟仔细思索了一遍,凭着直觉说道,“就不要用这些琐事令他分心焦虑了。你我瞒着他偷偷去张家道贺就是了……”
“其实张亮这人怪有趣的。”李世民见妻子爽快同意与这寒微之家来往,便说道,“我应允后,他便央我为他做一件要紧事。”
“怕不是要你做傧相,自然做得。你告诉他,长孙娘子答应了。”长孙青璟拍打了一下李世民的膝头,话语中带着忍俊不禁的笑意。
“不是。他的请求比你想的还要离奇。张亮说他的那位未婚妻,父亲早亡,家中只有寡母弱弟。家道中落,不得不遣散大半仆僮,一起劳作。这娘子擅长纺织,性格干练泼辣,极要面子。他恐亲迎之时太过寒酸,所以央我假装那位娘子的从兄送嫁。”
“啊?”长孙青璟觉得这倒是闻所未闻。
“那位娘子,大概与你同龄。哦,恰好与我同姓。我假扮她从异乡而来道贺的富户堂兄便再容易不过了,也不会被那些爱说三道四的乡邻识破。”
“这倒也凑巧。”长孙青璟感慨道,“也就是说,他替未婚妻找了个下婿时打他的假兄长?为新娘出嫁壮声势?”
“大概就是这样……”李世民细细想来也觉得好笑。
“这样说来,这个叫张亮的少年甚是喜爱那位李娘子啊,虽然他求你做这事有那么一点古怪和痴傻。”但是这些可爱的小心思在长孙青璟心中胜过杨广为宣华夫人和吴绛仙写的所有悼亡诗赋。未曾谋面的少年夫妻形象在她眼中也活泛了起来。
“喜不喜爱我管不着,看在救命和投缘的份上我也得痛快应承下来,不然岂不成了言而无信、忘恩负义之徒。”难得这位公爵之子在遇到这一串稀奇古怪请求时第一不是想着不能做与身份不匹配的事情,而是朋友的任何逾矩请求是无论如何也要答应的。
“第二日一早,我便提着张亮自家去年酿的酴醾酒、沿着邙阪道回庄园别业了。我本想将马也赠予他,或者索性告诉他我是国公之子。又害怕他生出被人轻贱的念头不再与我深交,便问清楚了婚期。准备到时多备米粟与绢布,令我‘从妹’风光出嫁。既然定好了下次相会的日期,我与张亮便都不作小儿女之态,匆匆告别。一路上,新的饥民源源不断从官道、野径涌向洛阳,他们也许是从蒲津渡踩着冰、绕过重重拦阻的关卡逃亡过来的,阻拦的胥吏和士兵已经疲态尽显……”
他心中郁结,语渐低微。长孙青璟徐徐握住李世民的手腕,心怜其恸。
“所以,你的迂阔症又发作了,所以登高舒怀,暂忘尘忧。”长孙青璟问道。
李世民颔首会意,与妻子心照不宣。他虽然不置一词,心中的愁云已然散去三分。
-----------------------
作者有话说:这几章太多悲伤,来点少年意气调剂一下。
爱情有了,友情也不能少。
下一章稍微加点糖

暮云四合,天地俱寂。两人只能听到彼此呼吸声浅浅地与风声应和。
除了对方,天地间是一片灰暗和死寂。
“你刚才说我是迂阔的狂狷之士——听起来不错,值得浮一大白。”李世民矜容自贵起来,掸了掸肩头灰尘,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微笑。
“你不是有酒吗?——我带了剖匏,正好配一场酒局。”长孙青璟从马鞍后取下两个朱漆剖匏,置于脚下,“你偷偷喝点救命恩人送你的酒,母亲不会怪罪的。浊醪夕引,素琴晨张!可惜缺了一把素琴,否则更加应景!”
“你带了剖匏却不带琵琶,奇哉怪也!”
两人取过酒壶,斟满两个剖匏,浊酒辛辣的味道已经溢满了胸臆。。
他们突然相对无言,暗自发笑,有一种少男少女私定终身偷喝合卺酒的滑稽感。
长孙青璟顽皮又恭敬地捧起酒杯道:“我,长孙青璟,敬我面前这位执一者,执一者无所不能、所向披靡,执一者终于成大事。”
然后,她主动以自己手中剖匏轻叩李世民捧起的剖匏,接着举杯一饮而尽。只因这重酿酒太辣而呛噎良久。
“这酴醾酒没有滤干净,你从哪里找到的?”长孙青璟拭去嘴唇上的酒渍,举止遑遽,“真是辛烈透脑,如吞炽炭!”
“我,李世民,也敬眼前这位慧眼识得英雄的美——”李世民自觉措辞失当而假装舌僵呛咳,索性重申,“敬眼前这位迂阔执一、慧眼识得英雄的贤媛。”说罢,举烈醪而入喉,气若奔雷,肝肠与酒气一齐沸腾起来。
他一时激愤,想如青史上的英雄般掷杯于地,完成了一番壮举。谁料长孙青璟睥睨而视,他便将举于半空的剖匏收回身侧。
两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都感觉重新审视了对方一次。
“你的心绪一直不佳,已经好久没有对人舒心笑过了。”长孙青璟收起两个剖匏,放在脚边,一手托腮撑膝,带着天真未凿的意态说道:“你笑一笑,连黄昏的天都明朗了些许……”
“你也一样。”好像是为了回应长孙青璟真诚的赞美,他也学着妻子的模样微笑着托腮问道,“你是如何猜到我在这些高台处踯躅徘徊的?”
长孙青璟轻蔑地一笑:“钝子,你好好回想一下,除了你自己,还有谁也会在伤心时跑到高处撒野?就许你上山散心,就不许别人去?”
李世民突然想起了从涿郡回来之后与长孙青璟的再次相遇,当时他确实心绪不佳,故而登临南山;又回想起长孙青璟自长孙敞府邸出逃之后,知情亲友皆如无头苍蝇般恨不能将大兴翻个底朝天,而自己竟鬼使神差在高阳之原的墓地找到了她;而如今,长孙青璟也在北邙的群山之中寻着了他——他简直无法用巧合来形容这样的默契!
“这叫做气类相感,气性相召吗?”李世民为两人又各斟了一瓢酒,“好在今日没有王无锝在这里败兴。”
“我挺想念他的。”长孙青璟抿了一口浊酒。她的话令李世民大感意外。
“为什么?”李世民问道,“这条不知羞耻的狗有什么值得你想念的?”他的言谈中尽是不屑与戏谑,两眼却怅惘地望着天边归鸟,心中溢满了在长安飞鹰走狗的骋怀时光。
“我近日布置你住处,令蝈娘在通远市、丰都市遍寻珍玩、字画皆不如意,就总是有意无意想起我那位忘年交穆伯脩先生与你这位市井好友王无锝——我想着若是他二人也在洛阳就好了,定能助你我办成一桩大事。”
李世民奇道:“两个商人,能有你所说的通天之能吗?”
长孙青璟沉默不语,决定暂时不在丈夫面前提起这两日邙山“地狱变”名卷的始作俑者皇帝杨广,又须得想个办法劝李世民上元之前回到洛阳城积善坊家中。
万一杨广真如传言中所说白龙鱼服、突然前来唐国府造访试探,她与李世民二人身为国公家眷,不在府邸中恭迎反而在乡间修养,必会成为大不敬、有二心的把柄。
她定要竭力劝说李世民扼腕压膈,在杨广面前表现得忠贞不二,令皇帝不再对李氏一门有任何猜忌——属于长孙季晟的那一半聪慧提醒她不要错失任何御前自鬻的机会。
她又轻呷了一口酒,见李世民也是一副木立之态吗,便问他有何打算。
“我又细算了一下,哪怕私租分账主三佃七,我仍是太过盘剥佃户。万一他哪怕举债、典妻、卖儿鬻女也无法交清私租,便会毁我庄园,便会仍由田地荒芜而奔逃,会恨我入骨,我又得到了什么?观音婢,你记得开皇初年的均田令是怎么授田与收租的吗?”
李世民所说的一切,似乎已经超出一个十四岁娘子的认知疆域。t长孙青璟只觉得眼前郎君心窍周流诡谲,非常理可度。她的太阳穴有些不受控地跳动着。
——真是令人头痛的迂阔之人!
此刻,两个怀揣着同样执一之道的人为了解决眼下棘手的问题开始南辕北辙。
“我不知道这些,但可以帮你查找。等我们回到庄上或积善坊时,设法找个年长的税胥问问。《九章》里头《粟米》《衰分》两章大概是讲田赋的,你想要给佃户减租,不妨找人讲讲高颎的《输籍定样》里应对灾年该如何定税。”
长孙青璟协助鲜于氏计算过舅父职田的收入,却只是按部就班,从未细究。
她如今只能努力搜索枯肠,找一点共通的话题。
“春种时我想与庄上农人一起下地,或者一起开挖水渠,修缮别业……总要亲自试一试才知他们的疾苦。”李世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或者查一下仓廪,安排巡视,对了,我以后出门不带五铢钱,带着米粟在乡间行走还方便些。”
“也……行……”长孙青璟点头,不忍心断绝李世民的殊绝之想,“我也可以让手巧的妇人教我饲蚕缫丝。”
她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她天真执着的丈夫,企图在北邙一隅的狭小天地里,营造一个自己心中“春蚕收长丝,秋熟靡王税”的桃源或者野心更大的帝舜之历山、大禹之嶷山、伊尹的有莘之野。
从理性的角度来讲,她应该规劝他打消这些疯狂的可笑的念头;但是从感性的角度来讲,上古的圣君贤相又无一不是执一的能者。
她的性格,之于李世民似乎更加圆滑,而一个圆滑世故的人是没有资格去指责一个慕义之人的。
此时已是山衔半日,昏鸦归巢。阳光的颜色变幻莫测,将北邙的整片天空点染成伊阙岩壁巨型佛龛那般悲悯的天界之光。
溪水边枯槐上的招魂幡,或伏或倚或相持的尸首浸染在无尽慈悲的琉璃焰之中,等待着彼岸而来的渡船……
长孙青璟在心中默念起《涅槃经》。面对广阔的天地,她顿觉自己经年所受苦难——无论是父亲早逝、被异母兄长逐出家门还是舅父遭贬谪,都已不值一提。
能够坐对停云,以待天命,未尝不是一种幸运。
两人各自喝完最后一瓢酴醾酒。长孙青璟驻足向山下眺望,辨认出零星几个李家僮仆、部曲仍然在焦灼寻找他二人。
“他们已经寻找你两日,寻找我多时了。”她摘下冪向坡下招摇,“谦谦君子,卑以自牧。所恶于上,毋以使下。我们不要再为难这些为了你我不得合眼、不得休歇的下人了。”
“你说得对,万一父亲得知我们下落不明,不但自心焦灼,耽误国事,还会迁怒于这些人。”李世民说罢,便也从地上跃起,向山下众人挥臂示意。
山下寻找年轻主人的众僮仆部曲终于察觉到山头异动,也摇臂相向。
山上这二人才安心整理衣冠,扑去全身浮土,准备下山。
“好,回家!”李世民干脆利落地起身,打了个呼哨。
在远处觅食的白蹄乌飞驰回主人身边。谁料李世民也不上马,只拍打马鞍,吩咐坐骑先去山下静候主人。
他随即牵过长孙青璟的马,转身以双手托举她的侧腰,将寻找了他半日、耐心听完他奇遇、又与他一同构筑毘提诃净土的少女轻轻置于马鞍上。
“我真的不需要别人替我牵马坠蹬。”长孙青璟笑着说,“我下坡时的控鞍之术很精熟。不信的话,你松开缰绳看着我。”
“我相信你。”李世民注视着将上身几乎伏在马背上的小妻子,认真地说道,“只是我有一件事想要告诉你,怕一到山下就忘记了。”
“什么有趣的事?”少女俯身歪头,好奇地问道。
“昨晚我梦见你了。——也不只是昨晚,我经常梦见你。”表白者的眼眸清未沾滞,一眼见底,带着长孙青璟从未见识过的纯澈羞赧,“梦里的你,就和现在一样蹦蹦跳跳的……”
他们一人倾身,一人矫首,靠得很近。
迎风披拂的马鬃突然隔开了两张焕发的脸。李世民向一边躲闪了一下,又转过头凝望着长孙青璟,任由那些任性的鬃毛刮擦着自己脸颊。
长孙青璟打了个喷嚏,在马鞍上坐正了欠欠身,她的眼眶红肿发酸。
“一定是那些细小的毛发与苜蓿碎片钻进了鼻子里。”她充满确信又疑惑地想道,“他也会怕羞?”
“我一直都知道。”长孙青璟带着故作老成的语调回答。红润的指尖默默地拨去贴在李世民脸上的马鬃。
“我怕你又忘记了,所以不时提醒你一下。”李世民转过身,恢复了平日倜傥轩举的模样,引辔向山下徐行。
长孙青璟断定他一定在垂眸偷笑。
尽管眼前的少年倔强冲动、迂阔执一、灵台异构,拥有整个世界的圆滑脂韦都无法渐染的稚气,胸怀移山填海般难以企及的梦想,甚至连长相也不是她最爱的状貌若画之流品,但是她依然爱他,爱他好高骛远的星槎之愿,爱他蓬勃如苜蓿的云霓之志。
她对他的爱意,仅次于父母兄长——也许已经与兄长持平。
但是,此刻她偏不告诉他。
前途未卜,峣峣者易缺,皦皦者易污。
她才不想看见他狂妄自大的样子。
-----------------------
作者有话说:今天发糖,其实也就那样。
淡一点才有盼头不是
下一章长孙要开始鸡二凤了
在讨好广神这件事上,长孙有专业师承[好的]
照做包过的,就看某人配不配合了

银釭相照,绛蜡明灭。檐月几满,树影参差。
年轻的伉俪正坐在新订制的“春江花月夜”诗意画屏风一侧,剪烛而谈。李世民琢磨着这明明是新绘却绝类十年旧物的屏风,不禁疑窦丛生。
“我听刘娘子说,这屏风明明是你大费周章从丰都市一个好酒的又有些怪脾气的画师那里求来的,为何弄得毫无新气象?有什么深意吗?”
长孙青璟正摊开杨广诗文集细看,并不想多做解释,只是敷衍道:“我自有道理,等你好好听我话,照我说的做,我就告诉你。”
“卖什么关子?”李世民故作不屑地嗤笑道,但是却忍不住细细端详起画作来,“为什么不让画师把游女、湘妃画出来呢?早知道你喜欢这样的诗意屏风,我就让立本给你画啊……”
“你跟野狗搏杀了半日,在张亮家住了一晚,在帝王封土堆上徘徊了半日,又在邙阪道上赶了一个时辰路回城,怎么一点也不知疲倦呢?”长孙青璟将一盏丁香饮子推到李世民面前,调侃道。
“因为我身边有个女中陈平啊,诡智若泉涌,奇谋如珠落——我怎么敢不把心猿紧锁,意马牢栓啊?我真是竭尽心神也追赶不上你的奇策机巧啊!”李世民举起杯盏,做了一个敬酒的姿势。
“满口胡言!”长孙青璟转过脸,朝天翻了个白眼,不再理睬李世民,兀自在卷轴上做着奇奇怪怪的记号。
家令与刘娘子正在廊下核实小郎君与小娘子这几日的行踪,以免他们招惹上歹人。两位长者一边抱怨后怕一边庆幸转危为安。
家令经此惊吓,但凡小郎君与小主母不离开洛阳城,便无事不允,哪怕小主母这几日花钱如流水——那终究是用自己的安危在体恤新婚丈夫的可靠新妇,他一个外人不好再多置喙。
刘娘子经此失而复得情状,已无心劝诫二人深夜各自安睡,切勿亲昵,但求平安别无他想。眼见两个年轻人也只是讨论些家具布置、皇帝微服的话题,全然不是长辈们所担心的暧昧之事,便不再催促两人正聊得投机时分开。
2023最新网址 www.fushuwang.top 请重新收藏书签

推荐福书 弟弟不是不可  重生后,将军  玄学大佬靠直  国营厂工人日  娘娘嘴甜心硬  她是男主的初  瞻云by风里话 

网站首页最新推荐浏览记录回顶部↑

福书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