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夏:云涌篇by鱼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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蝈娘禀告长孙青璟,府中按照娘子的意思,已经清扫数遍,多栽杨树与柳树,尽量将李树掩映于杨柳之后,使之不显眼不招摇。如今婢子们正连夜裁剪绿色绫罗绸缎,明日一早便可装饰杨树。
“我怕新填的土太过明显,又混了些干燥泥石。圃人说不吹毛求疵的话不会有人发现杨树是新栽的。”蝈娘邀功般说道,“这一招是我父亲教我的。他为先夫人布置过邙山别业的花树。娘子明早再查看一下。”
长孙青璟微笑颔首t,这个窦夫人赐名的小丫鬟果然伶俐。虽说大字不识几个,却知道应该把什么展示在矫情饰伪的皇帝面前。
长孙青璟因蝈娘办事得力,便特意将自己的一身旧袄裙赏赐于她。其余人等,如同蝈娘一同奉承画师的年轻家生,移栽杨树的圃人皆有钱帛赏赐。
她招来管事几位娘子,询问自己不在府时奴婢与雇工们行事的进度,计上心头,决定明赏罚,信奖惩。
于是,趁主母离家偷奸耍滑,还未按长孙青璟出门前所叮嘱的,将府中器物重新清点登记造册的家奴与雇工须得将名物造册完毕后,各领惩戒——家奴明日罚去庄园清淤,雇工在月佣内扣除五升粟。
一开始,诸位管事娘子只觉得新主母只是个穿着老成衣服的聪明女孩子,如今,大家也叹服主母就是主母,见识与手段和年龄的关系不大。
刘娘子有些担心长孙青璟劳累半日,身体不适,便劝道:“老妪又要多嘴了,赏罚之事固然要行使,但是娘子也不要急于今日,与奴婢们置气惹出病来,郎君可要心痛了……”
长孙青璟“噗嗤”一声笑出来:“他才不心痛,自顾自跑去邙阳以身饲豺,也不管我们担不担心。”
她如今已经深知窦夫人身边环绕的心腹——甚至包括年纪与自己相仿的蝈娘,都是体察人意、做事稳妥,喜好戏谑的乐天之人,便也开始融入这个视她为新主母的团队之中,偶尔也与他们开开无伤大雅的玩笑。
“阿嬭不必管她。”李世民笑道,“长孙娘子乐在其中,没有任何不适……”
“我可管不了你们……”刘娘子也笑了,“你们说的话,老妪也听不懂,我还是去外面逗逗蝉衣……”
长孙青璟殷勤将自己案前的果干分了一半给这位乳母。
“你确定陛下会白龙鱼服?这副草木皆兵的模样着实令人害怕!”李世民茫然莫晓,心窃怪之。
“圣上在上元节微服出行有什么奇怪的?你有没有听说过,圣上当年去了越国公府上,越国公当晚就薨了;圣上之前也去过许国公府上,见珍宝充栋,心中不悦,疏远了许国公许久;圣上还去过郕国公府上,觉得仪卫御制,有反心……”
李世民的寒意从脊背窜上后颈:“观音婢,你是从哪里听说这些奇闻轶事的?就没有被圣上造访而未被责罚的臣下吗?”
“有啊,你急着打断我作甚?”长孙青璟从袖囊里摸出一颗铜弹丸,紧攥于掌中,似乎能从中汲取无限的力量并由此产生无数古灵精怪的念头。
“你听好了,接下来我要说的,绅以记之。”她以铜丸敲击着书案,“慎之慎之。”
“不要故弄玄虚。”李世民眄视长孙青璟,取下一支笔道,“夫子快讲,我一字一句都记在衣带上。——好了,我已正襟危坐,夫子告诉我,哪些人逃过了圣上的猜忌?”李世民装出一副准备聆听先生训诲的恭顺模样。
“坊间传言,圣上微行至闻喜县公府上,府中并无宴饮,其子正挑灯读书,圣上喟叹良久即便离去;圣上微行至御史大夫家中时,见御史大夫连夜审阅公文——你对我挑眉做什么?”长孙青璟举起铜弹丸向李世民肩头轻轻砸去,李世民探手接住弹丸,只见弹丸上铸有“拔拔鹅王”四个模糊的小字,也不想深究这弹丸来历,只是嘴硬道:“我一听到这群虫豸的名号就开始头痛,在你看来可不就像挑眉一般……”
“你管裴蕴是虫豸还是良臣,你管他是在罗织薛道衡的罪名还是设法将梁陈的乐户全部塞进太常寺讨好圣上。总之,若你与圣上易地而处,你见到御史大夫将处理不完的卷宗带回自己府上挑灯批阅,如此恪尽职守、夙夜在公,难道不动容,不感怀?”长孙青璟将手肘支在书案上,手掌撑起下颌,得意洋洋地问道,满心觉得会得到一个圆满的的答案。然后,顺理成章地,让李世民依葫芦画瓢照办就行。
“你想听真话吗?”李世民支起一条腿,抱着膝盖满不在乎地说道,“若我是圣上,见到自己的御史大夫如此矜情饰貌、惺惺作态,多半既不动容也不感怀,由此判定此人要么愚不可及无法尽厥职,要么欺君罔上伪忠佞附——八个字,非蠢即奸!即刻除名!”
长孙青璟不可置信地张大了眼睛:“公子——你还真是灵台异构,逆绪悖常。举世皆东流,汝独西溯!”
“我说的有什么不对的,除了晚节不保的越国公于国尚算有功,宇文述、裴矩、裴蕴这群虫豸哪怕立刻流放珠崖郡,国朝也几乎毫无折损!”
“公子,我给你讲个《韩非子》里的故事吧。”长孙青璟吐出一口愤怒的浊气,娓娓道来,“秦有钝者,其首若榆,叩之作金石响。赵人有善运斤者,闻而奇之,往斫之,斤刓而榆首无恙。”
“你这覆酱本《韩非子》有点意思,居然能把八百年后的后生辱骂一番。”李世民也不生气,粲然道,“观音婢,我知道你想劝说我抑情矫性,曲意逢迎圣上,只有这样,方能躲过圣上猜忌,躲过微服试探……你直说,我照做就是。”他拉过长孙青璟因气恼而攥紧的拳头,翻开她的掌心,将弹丸归还。
“这才差不多!”长孙青璟昂起高傲的头颅,“否则,你就一人去邙北种地修渠,我才不奉陪……”
“我知错了。”李世民开玩笑似的道歉,却没有放开她的手。
“你为什么逆着我的意思说话?”长孙青璟的脸有些发烫,婢女多半都忙着剪绸缎装饰还未长出新叶的杨树,刘娘子与蝉衣劳累整日,隔着帘帷依稀可以窥见一老一少昏昏欲睡的剪影。
在暧昧的气氛下,长孙青璟害怕两人在守制时作出逾矩之事,便故意罔顾左右而言他:“我是说,你明明知道我想让你做什么,甚至你自己也清楚应该怎样做,对于阖府上下才是最优的选择,却非要选些最不加修饰的言辞来气人?”
“因为我性格如此,因为这两天经历太过骇人听闻……”这番真假掺半的言辞倒也有理有据,长孙青璟也勉强理解。
只是她并不知道眼前少年还有一层不愿言说的情愫:很多时候,他的寂寞孤苦与他的偏执倔强一样是无法向人解释清楚的;而她,是不需要他解释就能走进他内心的人。
所以,他总是恶作剧似的、明知故犯似的在礼法允许范围,在长孙青璟的怒火能够自行消解的范围内凿空立论,硬抬死杠,以期将她多留在身边片刻。
但这理由也足以使人赧然缄口,若是被长孙青璟得知真相,怕不是又要编一个覆酱本《左传》的故事讥嘲他无丈夫气,然后大笑着扬长而去。
长孙青璟半信半疑望着李世民。年轻人一挠头,理直气壮地补充道:“还有,我阿耶过去就经常这么逗阿娘。比方我阿娘说:‘叔德,你新得的马不错,献给圣上吧。’我阿耶肯定这么回答:‘不献,这是佞臣所为!’其实是他舍不得。当然他终究拗不过阿娘,阿娘让他办的事他最后都乖乖照做……反正,八柱国家、一家之主的气势不能输,其余的事以后再论。”
提起母亲,李世民眼前便完全涌起一家三口一道生活的幸福时光,至于母亲生前那些小小的不愉快,对于他来说已经不存在了:“大概,我看父母这么相处多了,自然也学会像父亲那样逗弄人了。”他偷瞥了长孙青璟一眼道:“你看我,是不是有点像我父亲?”
长孙青璟摇头:“看不出来。也许有一点。虽然你不是一家之主,不过方才也向我显露了些许一家之主不服输的气势,确实不输父亲。接下来我们就论其余琐事……”
“但凭娘子吩咐,我一律照办。”李世民拱手应允。
唉!他的父母曾经是琴瑟和鸣的神仙眷属啊!——长孙青璟心中感慨道。
“还有,不准再同我耍什么一家之主的威风。不然,你一人去北邙吃风!”
“一言为定。”
长孙青璟从身侧取出自行整理的今上诗文集,老调重弹:“子诚解人,不待吾言……”
“我当然懂了,你我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臭如兰——你让我抄我就抄。最后一个问题:可以跳着抄吗?我不太喜欢他悼亡妃嫔的诗赋,人都死了,假惺惺地思念,也不知人活着时和他见了几面?我还是比较读得进戎幕笙歌,虽说圣t上军谋不臧,调度失宜,每征高丽,三军股栗。但是纸面上的气势力透纸背,函盖乾坤,不输汉高、魏武,还是值得一读的。”
长孙青璟瞪了他一眼:“我代圣上谢谢你褒奖。”说罢,她亲自为丈夫铺陈藤纸,捧砚研墨。“先挑你自己喜欢的。不喜欢的我替你抄。”
两人不再饶舌之后,李世民全心投入到誊抄杨广诗赋的自保大业中去。长孙青璟细究他的字,确有高峰坠石之奇崛,崩浪雷奔之气势,飞林出鸟之飘逸,与自己所书各有长短,心中也生出几分敬佩之意。
十几页诗文须臾立就,却点画精严,长孙青璟不禁暗暗喝彩。她又不忍李世民太过劳累,便劝他歇息片刻。
刘娘子与蝉衣奉上菓子与酪浆。李世民才发现一直侍奉长孙青璟左右的阿彩自他回来之后便未见踪影,也未听妻子问起她下落,想来又被安排去办什么要紧事情。
最好不是与自己有太大关联,长孙青璟一旦兴波惹非,他还真有些招架不住。
刘娘子前往洛阳之前被家中长辈女眷一再叮嘱看紧年轻夫妇,勿令二人在丧期逾矩。她初时还忐忑不安,今晚偷听二人交谈,聊的却都是些奇奇怪怪的国家大事,两人虽然常常说得投机忘我,种种蛛丝马迹却显示与儿女私情毫无关联。
刘娘子便觉得两个孩子行事自有分寸,清白磊落,反而显得过来人杞人忧天,念起卑污。
“长孙娘子,二郎这是准备秉烛夜诵,通宵达旦?”刘娘子半开玩笑,半是提醒二人早点休息。
“阿嬭,长孙娘子正催着我办件大事,她不说停手,我哪敢懈怠。”李世民提起笔,谑而不虐地调侃长孙青璟。
刘娘子微笑道:“郎君已经成家,不可如乳儿一般总是向人告状,说娘子不是。再说,你阿嬭虽说不读书,但是大概也懂得催促丈夫勤勉的娘子德配君子……郎君有什么可抱怨的。”
三人便说些近日洛阳城内为上元节所做的布置,三日宵禁解除时家中安排。
蝉衣察觉出廊下异动,便跑去门口掀开帘帷:“阿彩姊姊,小心!”
“娘子,二郎的衣裳已经剪裁完毕。”阿彩近前,将已经缝制好的齐梁款式吴服展开,白色吴绫上流云卷草提花暗纹在烛光下若隐若现。
“剪裁时正巧全家都在寻找郎君,也无法贴身量体裁衣。我也只能比着旧时缺骻袍的尺寸放大胸袖下裳,也不知合不合身。”
“我不穿!”李世民简切利落地拒绝了这种江左舶来款式的奇装异服。
他第一次见识到这世上有比自己更喜好更张炫奇的人,简直对长孙青璟甘拜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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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李渊不在家,二凤不靠谱!
青璟开始把全家拧成一股绳子应付杨广,且赏罚分明。
为以后六宫事全权归她管理、皇帝不插手后宫埋个伏笔
二凤不肯换衣服肯定不是衣服难看,只是不想穿广神同款而已。
青璟自由办法哄他换上[加油]
第60章 云满
李世民望着妻子在他去北邙料理田庄事务时让阿彩所制新衣——这当然也是完美应对计划的一部分,不以为然蹙眉,然后如李渊言传身教般摆起了一家之主的架子。
“不是婚礼不是祭礼不是冠礼不是大朝会,穿什么褒衣大袖,太古怪了。不会又是什么最近宫廷里时兴的款式吧?”李世民一脸嫌弃地问道。
“然也!正中鹄的。”这充满嫌弃的语调并没有吓退这个前外交使节的女儿。
长孙青璟开始适应所谓“一家之主”的气势不输之说。总之,对付色厉内荏、虚张声势的人,她可有办法呢。
她倒也不恼火,只是慢条斯理地解释:“陛下曾任扬州都督,习吴俗,与当地士人甚至能用吴语交谈。每念及青年时光,便自着大袖,令妃嫔们也着间色裙。你就勉为其难,阿附他一下?”
“绠短汲深,臣力有不逮啊!”李世民道,“开皇年间不是把这种形制的衣物都禁了吗?为何如今妖氛再炽?缺骻袍比这舒服百倍。”
“奴婢已经按娘子所嘱将大袖改为琵琶袖,方便郎君行动。哪里有妖气?”阿彩耗费了两天精力却被否定得如此彻底,眼睛也变得模糊不清,忍不住为自己辩解了几句。
府中已经许久没有婢子用这种口气与小郎君说话,李世民的怒火有些按捺不住。
正准备发作时,他细想阿彩乃是妻子带来的侍婢,又是按照主母嘱咐认真行事之人,贸然越俎代庖随便训斥怕是会招致长孙青璟不悦。他便憋着一口气道:“有劳阿彩费心,无奈我就是不喜欢。”
“阿彩,郎君不喜欢,就暂且把衣服收起来……”长孙青璟故作遗憾,“可惜了,这可是正统魏晋士人所着宽袍大衣,王右军当年就是穿着这样的衣服写下《兰亭集序》……”长孙青璟一脸遗憾地望着再三拒绝的丈夫。
“观音婢,你们两个竟然消遣我,这么要紧的事情不早说。”李世民扔下菓子酪浆腾身而立,爽快地展臂招呼阿彩,“是我眼拙。重新审视,没有妖气,只有仙气。快给我换上,铜镜在哪里?我就说这衣裳一看就有林下之风呢!我个子高,肩又宽,峨冠博带肯定好看。”
长孙青璟满口酪浆吞吐两难,呛噎得咳喘不已;阿彩转忧为喜,雀跃着为郎君试新衣;蝉衣手滑,险些将铜镜摔落到地板上;进来看小郎君试新衣的刘娘子槌案摇头道:“还是和三岁时一个模样啊!”
试衣吃喝完毕,大家一时睡意全无。刘娘子见年轻夫妇还在说一些令她一知半解的“微行入闾阎”、“潜服访市廛”之类的言辞,便向阿彩与蝉衣使眼色,退出屋外。
显而易见,李世民本人对这些梁陈旧服并无特殊好恶,无非是对曾经或者现在穿着者的臧否影响了判断。
当然,他现在正沉浸于永和九年的那场著名禊礼中,一时舍不得脱下王羲之的礼服。
长孙青璟剪除了一段剧烈跳动的灯芯,又将烛台移近了李世民一些。除了新婚那天,她似乎还没有仔细端详过他。
他的长相,大概不会引得过路的贵女一眼相中,以骏马相赠终身相许;若是一开口与人交谈,那些思出尘表的言论绝对令人咋舌,别说良马了,恐怕连个木瓜都没人送他。
可是他现在伏案的模样,如玉山将倾,似兰亭挥翰,广袖垂云,风姿俊逸,实在令她情移神荡。
“你不会是一边偷看我受罪一边偷笑吧?”李世民继续誊抄着他并不太喜爱的《泛龙舟》《喜春游歌》,目不斜视地问道,“看着我老老实实做着自己讨厌的事情,你不会特别得意吧?”
“哪有?我明明在勘误。”
“你那本《御夫术》已然烂熟于心了吧?不妨送我。”
“不准胡说八道,我才没读过那种书。”长孙青璟好奇地问道,“你要《御夫术》作甚?”
“送给我新认的从妹当嫁妆啊,装人家堂兄总要装得滴水不漏、让左邻右舍都看不出破绽吧。”
“张亮一定对你感激涕零。你这人当真是思如云诡。——人家好心救了你,你却教他未婚妻如何持其短长,未免太过忘恩负义。”长孙青璟抿嘴道,“我问你个问题。”
“嗯。”大概是杨广这几首诗实属下品,浮夸到不堪入目,需要有人闲扯些趣事才下得去笔抄,李世民便由着长孙青璟打岔。
“你这么多年,与窦家,独孤家,王家,阎家那些表姊妹想必也经常能见着面吧?”
“偶尔能见着,不过还是与表兄弟厮混有趣。你问她们作甚?”
“她们——那些出身与你一般高贵的娘子,有没有夸过你聪敏俊朗的?”长孙青璟试探着问道。
李世民瞥了一眼铜镜中完全南朝士人打扮的陌生少年,突然停笔,以双臂环胸,很谨慎地告诉长孙青璟:“我九岁时得了一场大病,所有人都以为我活不下去了,连阿嬭都在大海寺的佛像前磕得头破血流,更不用说父母多绝望了。那时,全家人应该已经准备好我的后事,没人相信一个九岁的孩子能够在一年经历两次疫疬之后毫发无损地活下来。好像上天听到了父母他们的祷告似的,我就在所有人的疑惑中神奇地活下来了……大病初愈时,所有人看我t的眼神都古怪而诡谲,好像我是从寿光县公韩子通那里逃出来似的——总觉得我这条命一半属于父母,另一半寄存在韩子通那里,那属于父母的半条命早晚也被韩子通给收去了……”
他抚膺微笑道,“除了无忌。你兄长不一样,从不把我当病人。我养病时,我们坐谈高远,行不践迹。他说,能从寿光县公手里逃出来的小郎君,将来都是高寿,而且能成大事。病未痊愈时,我说想吃冷而甜的东西,别人都是如临大敌,大呼小叫拒绝我,就只有他会偷偷带糖酪浇樱桃给我;我说想蹴鞠,别人不是笑话我就是将我看得更紧,唯独他会设法将一堆袄衫枕头塞进被褥里作假,然后将我偷带去空旷之处,把我安顿在远处干瞪眼看着,然后他和一群少年还有家生奴踢球给我看——其实他击鞠的火候真是未到,一招一式简直惨不忍睹,甚至连你都不如。你若穿上男装混在一群家仆中间击鞠,比他更像右骁卫将军的儿子——啊,这句不准告诉他。所说他蹴鞠的身形笨拙,可是我就是看得很开心。”
一丝辛酸涌上长孙青璟心头。酸涩中翻腾着一个九岁孩子的孤独沮丧以及屈指可数的快乐。她明明只是想问问像他那样家世显赫、姿貌尚可、擅骑射、能属文公子难道不曾有过情投意合的女孩子?怎么就被他把话题引到九岁的那场大病?而且她还听得醰醰有味。
“我没有收到过娘子们所赠的梅子、李子、木瓜、柑橘……我赠予娘子的第一份礼物就是那支几乎干枯的牡丹,收到的第一份礼物是你的一束头发——虽说是婚礼的程式,不过勉强也算吧……”李世民摇摇头,“不对,好像更早些,我记得你分过我半个胡桃的仁。那时你刚被高先生从长孙安业那里救出来,满脸尘灰,张皇失措,又饿又馋,难得仍旧心窍玲珑,计皆狡黠,居然还可怜兮兮地哄我为你剥核桃,你见我为救你出力报信,勉为其难地分了点果仁给我——这算是我第一次收到娘子所赠的礼物吧。”
“我是那么悭吝的人吗?”长孙青璟忍不住调侃道,“你这人真是心胸褊狭,将那半个胡桃记了那么多年……”
李世民大概猜出长孙青璟想问什么,索性一次说个明白:“若据实以陈,我的表姊妹们确实都很漂亮,但也很吵闹。”
“健谈?”
“就是吵闹,就是吵吵嚷嚷,让我的耳鼓不得半分休息。不像你,总是恬然晏如,安安静静。”
安静?长孙青璟忍俊不禁,李世民已经把问题带向了奇怪的方向。从小到大,父母夸她可怜,兄长夸她活泼,舅父母夸她聪慧,高氏缌亲夸她清秀类高氏女……总之,没人会将“安静”作为她的优点,因为她就是好动的性子,而且她在李家也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本性。为什么李世民觉得她安静。
“你胡诌的!”
她再也不会问他这种傻问题了,因为但凡问了,就一定会收获一个比问题本身更蠢的答案。
上元节的清晨,青璟越过瀍河漕渠往修善坊谒见故友。回府后一直闷闷不乐。
她攀上四架楼阁的最高处,眺望通远市。大概是呆得时间太久,李世民便也上阁子里看她。
一股纸张烧焦的刺鼻味道扑面而来,阿彩紧觉地将最后一张纸投入炭盆。
“这是一些不用的旧物,鸡肋似的,干脆烧了。”
李世民点头,丝毫没有怀疑她会对自己撒谎:“你的故友还好吧。”
“她出嫁了。”平淡如水的一句话。
“丈夫待她不好吗?你一直在生闷气。”李世民问道。
“这倒不是。”她剥除手衣,执起新写的诗,摇摇头,团成纸球投入火中,“娘家人待她也一般,不过是交相为用,各取所需。不是……不是通常的那种嫁娶……”
李世民愣了片刻,听懂了长孙青璟话中深意:“听着有些辛酸,她不是还有你这个好友吗?”
“是啊。”长孙青璟苦笑着俯瞰庭中园中被彩绸装饰一新的枯树,“我着实不太喜欢这个奢靡虚伪的东都,宫殿繁复浮夸,士人矜情矫饰……”因为无处不充斥着浓重的杨广式的标格才调。
“你写过永明体新诗吗?”
“学过,写过,张夫子说尽管写,皇帝不会因为我写的任何一首诗将我下狱的……张夫子还说就我这点文才,想写什么就写什么,没什么忌讳。我很真诚地吟咏过我那把随身携带的弓。弓倒是是好弓,诗大概有些见不得人。我的诗常常配不上所咏之物,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写为妙。”
“唉,我本来也和崔,薛,颜家几位颇有才学的娘子也学过沈休文和小谢的永明诗。今日突然想吟咏一下圣朝的杨树,落笔却尽是虚情假意。就把这见不得人的新诗烧了。”
“你处处为我着想,我感激不尽。”他将妻子双手拉近炭盆,“只是一味智虑圆通,事无遗算本身就是苛察克楮。对于陛下来说,一个既忠诚又呆傻的人是足够安全的。我在圣上面前装个忠贞痴傻的人也不错。”
长孙青璟眼前明朗起来:“你说得对,一个完美的计划看起来未免太像圈套,不妨留点缺憾。我们不要在圣上面前显得聪明过头,让他觉得被算计,被设陷阱。不妨给圣上留些委径达玄、理丝覈茧的余地。”
这个傲慢的,常常目空一切的少女开始理解为什么这个奇诡倜傥、不循常理的人可以成为五陵恶少们天然的领袖。
哪怕长孙青璟不为上元夜皇帝的突然造访做任何绸缪,李世民应该也能自如应对过去。
“你顿悟得分毫不差。譬如你觉得我是喜欢通婚书上那个‘蕙质兰心,琼姿玉映’的女孩子呢还是北邙某个封土堆上满头沾着枯草陪我喝闷酒的女孩子呢?”李世民把长孙青璟拉起来看风景,撑着栏杆调皮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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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驰名双标开始崭露头角
青璟浅浅追问一下二凤过去的情史,得到答案如下:1.病秧子被妹子们嫌弃了。2.话不投机被妹子们嫌弃了。3.只有乌鸡哥愿意捡二凤。
家长会小剧场:
李渊:评价一下我儿子的诗
张后胤:他写得很安全。
李渊:张老师,我读书没你多,能不能说明白点。
张后胤:就是他写得最好那首也不会引起皇帝猜忌,把自己和全家弄进大牢里……那种水平。
九岁生病的番外篇(废稿,与正文无关):
大业三年的冬天,初雪微霁。
李家与长孙家的一群少年与孩童,偷偷摸摸将大病初愈的李世民带去南山脚下的空地游玩。
大家一边竖起遮风行障,一边命令仆役清扫积雪,一边亲力亲为用修竹做球门。
“你们快活蹴鞠,我怎么办?”李世民坐在腰舆上问道。
“你有什么不满意的,你才捡了一条命,知道大家把你偷运出来后各自归家后会被罚跪多久吗?”李道宗抱怨道。
长孙无忌默默地将一个小案横在李世民面前,又放上十几个核桃和一把鎏金小锤:“你要不想闲着就替她砸核桃——”
“她?”
长孙无忌跑回马车边,从车里抱出一个五六岁的女孩。这想来就是他妹妹长孙青璟了。
女孩子极不安分,在兄长的臂弯里转了两圈,奋力落在地上。
“我也要蹴鞠。”青璟开心地扑向那片临时场地,却被无忌拽着斗篷边缘拖向李世民。
“你,替我们看着他不乱跑。”
“凭什么?”青璟不悦地反问。
“他替你砸核桃。”
青璟的眼珠转了一轮:“成交!”
“我都没答应啊!你们好过分!”李世民嚷了起来。
青璟嘟嘴看着他,忽闪着眼睛,似乎在说“谁稀罕你”。
李世民一下子露怯闭嘴了。
“他要是不好好砸核桃中途逃跑怎么办?”青璟突发奇想地问道。
“你自己想办法。”长孙无忌束紧发髻,接过毛丸,不耐烦地说道,“你今天让他跑了,我以后不带你出门玩……”
说罢,他便与两家的同龄子弟们一同跑进场,不再理睬一个病人和一个小女孩。
场外的两个人都不闲着,大病初愈的那个看着蹴鞠赛或欢呼或抱怨,被嫌弃年龄小的那个从不远处手动运积雪在腰舆旁堆雪人。
好像他们忘了点事情?
青璟想了想,拿小锤敲敲小案提醒李世民做正经事。
李世民有些不悦地看了看眼前耽搁自己看比赛的六岁女孩,t不情不愿地拿起锤子砸核桃……
两人相安无事地相处了片刻。
李世民突然掀开膝盖上的毛毡大叫:“无忌这蠢货,到底会不会蹴鞠,连道宗都踢不过。等我去替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