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夏:云涌篇by鱼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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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又说回来,如果事为实,情为真,无非就是换了一棵树,似乎也算不上多么严重的谄媚。
杨广愣怔在原地,似乎被杨树垂地的谶纬与自己伟大的诗篇感动得魂悸魄动。
“陛下恕罪,小儿胡言乱语,惊扰冒犯陛下,望陛下宽宥。”李渊不失时机地跪拜请罪。
“唐公请起。”杨广茫然地扶起被自己误会多年的表兄,情真意切地说道,“岂知杨树百尺,不及松贞!我今日方知哪怕杨树百尺,仍需公之贞。”
杨广爱极了李世民所述故事中那个奋袂援枹、振臂高呼便能使得忠臣、贤媛、有志少年于家为国奋不顾身的贤君圣王。
原来这一切只是李世民一场半真半假、精彩纷呈的表演。表演的可恶与精妙之处都在于节奏完全由他一人掌控,苦笑皆由他,其余人等只有沉浸于此的资格却完全不知晓剧情将向何处延伸。
荒唐而又完满!
险境既脱,长孙青璟扪心徐喘,却又一次迎上李世民狡黠的目光,似乎,还有一点渴求被赞赏的意味。她抿着嘴唇,低头不语。
河内公主显然两次都捕捉到了年轻夫妇四目相交时细腻柔婉的深情,或者默契,甚至别的无法言说的、她从未得到过的、令她讨厌的东西。
她无法忍受众人目光不聚焦在她身上的情况,就像她父亲无法忍受无能的官僚们不进行执行那些天马行空的敕令一般。
她早就在不经意时摘下了冪,企图令少年惊艳,令少女羞惭。
然而她大错特错,在那对笙磬同音的少年伉俪眼中,她简直是可有可无的存在,她所臆想的骚乱、争执、忌妒全然不曾发生。
光艳照人的容貌与华美的衣饰一直是公主无往而不利的凶器。而今利器却一头扎进石头缝败草堆中,令她无比沮丧。
她尤其讨厌眼前这个身着斩衰,不施粉黛,头梳低髻,发间只斜插一支未精细打磨的榛木簪的女孩。
父亲愿意拉拢,疑心试探是父亲作为皇帝的本能,母亲颇有微词是母亲有自己坚守的原则,长姊愿意做贤媛淑女是长姊被马尚宫那些无用的学说所毒害,宇文皛忍气吞声甘为笑柄是他身为帝婿的本分。
而她,堂堂帝女,绝不会让李家称心如意地躲过皇帝的忠诚度测试。她定要令他们痛不欲生。
身着狐裘的河内公主故作娇弱,向父亲杨广撒娇道:“陛下已在中庭滞留多时,只因陛下身强力健而不自知。可是阿奴早已双脚麻木,两手冰冷。加上此处黑灯瞎火,我与阿娘阿姊更不胜寒意。阿耶,您能否找个暄和之处再与诸公清谈叙旧。”
“我这女儿颇为刁蛮,身子又娇怯。诸公见谅。”杨广笑道,“我便不与唐公在这杨树荫蔽之下秉烛手谈了。唐公府上可有熙暖厅堂供我这娇气的女儿暂避?”
“臣已嘱咐儿媳在正堂备好御座,请陛下移步赏光。”李渊松了一口气,心想今日杨树之事儿媳出力非凡,儿子应对机巧,总算在大开大合之间通过了皇帝的第一层试探。
河内公主却刁难道:“虽说已过元正,但是贵戚们地正堂仍旧凉意甚重,之前陛下造访的许国公、闻喜县公府上就是如此。母亲随行,舟车劳顿,我生怕慈躬违和,所以多嘴。陛下就一点都不体恤皇后吗?”
“今日为何突然如此孝顺起来?”萧后揶揄道,“唐公莫听河内公主胡言。且带陛下与我前往新设的御座即可。”
杨广经女儿旁叩曲问,从自我陶醉的迷梦中警醒,带着些许微示问萧后道:“皇后可是劬劳过度?”
“陛下,妾无妨。”萧后内心并不赞成杨广将一场针对勋贵笼络慰抚掺进试探的意味。
君主的心思复杂难测,便无法保证臣子的忠贞简单纯粹。
皇后果断拒绝了皇帝与公主的提议。
“长孙娘子!”河内公主不依不饶地转向长孙青璟,下意识地以指尖拂过颈项间波斯式样的璎珞,“娘子是贵府如今真正的女主人,我便昧死为我形劳神瘁的母亲再问一句。今日陛下只是微行,扈从也便是少数家人与心腹近臣,为示亲近与庄重,还特意携妻女同行。娘子年少聪慧,想来一定能准备好一处既舒适又可亲近团坐的暖阁——君臣一如家人闲坐,友人清谈。这样的处所,想来娘子一定能够找到。”
“就你多事!”杨广与女儿唱和着,面上假意训斥,心中却极满意女儿以闲语试叩李家底细——倘若李渊与两个孩子开始慌乱,便是可疑;倘他们照办,便是坦荡。
“禀公主,确实有一处尚可满足公主所需的地方,便是我母亲唐国夫人生前休憩、会客、读书之所。如今,已改成公子为母守制的住处。也不知可否入公主青眼?”长孙青璟有礼有节地问道。
“不妥不妥,小儿守制之处太过简陋。实在无以待宾。陛下不如到正堂暂歇,我令世民与青璟再行找寻合适的暖阁。”李渊一口否定了儿媳的提议。
杨广一时弄不清李渊到底是真心觉得陋室无以待客还是另有隐情,索性一锤定音:“我看,公主也不要太过挑剔,就依长孙娘子所言……”
“只是我们一行叨扰公子凯风寒泉之思,我心生不忍。”萧后瞪了河内公主一眼,心生不悦。
“殿下这是哪里话?内子在天有灵若是知晓殿下挂念她,想来也殊感慰藉。”李渊说罢,便携众人前往更深的院落之中。
长孙青璟注意到除了两位驸马之外,另有数位皂衣侍卫紧随皇帝,神情凝重,左顾右盼,似乎在唐国府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上搜索着异图不臣的枢机。
长孙青璟疑心那就是候正候人一类的军士,并非简单的扈从。她假托准备茶饮菓子,将蝈娘与阿彩叫到跟前,轻声叮嘱数句,便又跟上了皇帝探查的队列……
窦夫人的暖阁本来也算不上华美,作为王羲之身后相隔数百年望风怀想的景从者,她本人的私密暖阁并不似洛阳其他贵妇的会客室一般极尽奢靡之能事,而更像六朝林下之君子的住处——甚至,因为改□□子的守制之所而更显得简淡萧索。
李渊、李世民、长孙青璟叩请杨广夫妇入正座,然后侍立于侧。长孙青璟为贵客们奉上五色饮子、新酿的冻醪、蜜煎梅子,酥酪醍醐,一时乳、果、酒、药香伴着安息熏香萦绕满室,恍惚间到真有一种亲友齐聚、围炉夜谈的融怡。
王尚仪召唤一位年轻宦官前来试膳。
“败兴!”杨广将袖一甩,呵退试膳宦官。
萧后持汤匙从琉璃碗中舀取醍醐,轻抿一口,又禁不住环睹小阁,感叹道:“唐国夫人果然高标风格。”
萧后只是并不完全清楚窦氏爱王右军是真,爱竹林清泉是真,性格洒脱磊落是真,然而华姿曜日、明珰照夜更是真。当她端坐在此居室中时,自然四壁增华,南薰自至,根本无所谓帘帷几案清淡萧然。
这居室无非是一块熠熠生辉的琼琚身后微不足道的背景或是藏身的香奁。
南阳公主也发自内心地赞叹了一番年轻儿媳努力维持婆母所爱居室原样的孝顺体贴。
然后,她偷偷拍打宇文士及后背道:“许国府方才的陈设可称作袭晏子裘、效公孙之被,画虎不成反类犬——你父亲与兄弟真要附庸风雅,当效仿唐国府兰室琴筑,这才是真的不著金玉,尽得风流……”
宇文士及笑道;“公主不要在我面前说起化及与智及,我与他二人冰炭不同器——如何教得会他们?”
河内公主执起荷叶盏,向长孙青璟略微致意:“确实是新酿冻醪,可惜我们来得仓促,娘子的酒似乎曲力未充。”
“在酒国春官面前,我不敢卖弄……”长孙青璟答道t,“的确是我太过性急。死罪死罪!”
“不过,这酒也尚属青州从事。”河内公主向宇文皛、虞世基使了个眼色,三人抢先一步为皇帝上寿。
“恭祝陛下圣寿无疆!”
“大隋宝祚延洪!”
刚坐定的诸人不得不被公主裹挟着蹈舞一番。
杨广敷衍了热忱上寿的诸人,目光却被室中一扇半新不旧的屏风攫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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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二凤这辈子谄媚功力全用在这次接驾上了,以至于以后完全成了青璟的猪队友[问号]
某位画师该你大显神通了
李家该如何通关呢?
蓬莱、方丈、瀛洲三神山便随着玉液琼浆的起伏在杯中隐现。
“酒骨未成令诸位不得尽兴,世民自罚一杯。”李世民主动与相对周慎谦和的宇文士及夫妇开玩笑。
“这倒是我的不是了。”河内公主哂笑道,“公子误会了,我并没有指责长孙娘子的意思,客随主便,我只是感慨新醅尚嫩而已。”
“大概是因为我喜好清似琉璃,辣中微涩的春醪——就像个北邙最没见识的村夫一般,误导了长孙娘子,令她觉得洛阳宫中每个人的口味都与我相仿。今日主随客便,若有怠慢,算我的不是。”李世民带着调侃向宇文皛夫妇敬酒。
“新酒有毒,公子可要小心了。”河内公主回敬道。
“下次公主与我做东,邀诸位痛饮!”宇文皛高声道,“酒要陈酿,味须醇厚。贤伉俪可愿与我们一聚?”
“那是自然。”李世民毫不迟疑地回答道。
长孙青璟有些好奇地望着眼前三个年龄相仿的年轻人,只感觉自己被莫名地抛入一片嗔恚之地。
三人之间的唇枪舌剑令她感到河内公主对李世民明显的憎恨与厌恶,这种憎恶甚至波及到长孙青璟的身上,使得公主不断对她伺隙寻衅、吹毛求疵。
她不禁想知道洛阳宫里曾经发生过什么。
然而杨广只觉得这群年轻人喧嚷至极。
他端着酒杯伫立在屏风前,激动地端详着屏风上的江水、月影、月夜里如星子的野花、江面上空无一人的不系之舟,随着潮水起伏的孤单的水中箜篌……
虞世基与李渊面面相觑——他们也觉得年轻人们太吵闹了。
长孙青璟上前道:“陛下,这是母亲十年前的旧物,恐不挡风,是我考虑不周。我唯恐寒风损伤殿下与公主们金体,容妾遣人撤去这旧行障,换上新的厚重一些的屏风。”
杨广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只是摆手示意长孙青璟退下。他心中暗叹:“不料窦道生真有这样一位才情超逸的从妹,竟然能完美呈现我的诗意。我年轻时看不惯窦道生,只当他每句话都是呓语。谁料他年轻时在千牛卫面前吹嘘堂妹窦氏才貌俱佳竟然不是夸大其词。无怪窦毅一个前朝驸马当年居然敢摆起臭架子令京师诸公子比试射术,再从中择婿。”
“叔德,你先不要跟世基窃窃私语。不准你告诉他这幅画的事。”杨广回头,呷了一口曲气方炽的新酒,兴味盎然地问虞世基道,“你猜猜,这屏风上的画是谁的诗意?”
虞世基为哄杨广开心,自然是从曹植一路猜到谢朓,从沈休文猜到庾开府。
杨广只是微笑。陶醉在与曹、谢、沈、庾比肩的华胥之梦中,恍登阆苑,对画自媚,忘乎形骸。
长孙青璟望着曲意逢迎的虞世基,心中默念:“这头黠猾的老狐狸故意以一众文宗词伯铺陈撩拨皇帝。真是便辟侧媚,取宠一时!”
年轻人们终于停止了关于新酒、醍醐、蜜煎梅子口味的争论,纷纷围拢到屏风前后,指点议论。
“只见箜篌漾碧,却不见湘妃、游女,不知何故?”萧后心中暗自揣度着屏风深意。
“臣已经猜出来了。”虞世基故作神秘地向杨广邀宠,“若猜对了,陛下可有赏赐?”
“你这刁滑之徒,不许逞口舌!”杨广哈哈笑道,“快说,再不说就要罚酒了!”
虞世基以手掌虚空滑过屏风,悠悠说道:“春江潮涌,花月迷津;箜篌沉澧,湘灵不返——这画里说的自然是陛下的《春江花月夜》了。唐公,我猜得可对?”
“金紫光禄大夫目光如炬,李某叹服!”李渊将虞世基藤杯斟满酒。
“唐国夫人果然是天人。”杨广赞叹道。
不过,皇帝也丝毫没有放下猜忌之心,仍然一手执蓬莱盏巡室环步,抚箧观橱。
他时不时将一个个卷轴末端悬挂的牙签托起细看篇名、卷次,若是遇到自己从未一见的善本,便假意征询李渊是否允许自己展卷一观。
书橱上所置无非史册,五经、六朝文集、佛经、钟王拓本。杨广突然翻看到一沓藤纸,似是生徒课写的文字。
李世民与长孙青璟都庆幸将近世文钞悉数收藏至隐匿之所。
杨广招呼虞世基和李渊上前,展开几张课写的诗文给虞世基道:“你看看,这里誊写的诗文,是不是你与世南共相叹赏的那几篇?”
他又和蔼地向李渊出示自己年少时所作,如今被人以王字书于藤纸之上的《咏鹰诗》:“想来这是世民课写的字,好好好,果然翰逸神飞,骨态清妍。”
“分明是陛下的诗八音协畅,掷地作金石声。——当然公子笔夺造化,牵丝雁行,也不可小觑。”难为虞世基在察言观色,吹捧杨广的同时也不敢得罪李家父子。
“相得益彰,相得益彰。”宇文士及在一旁持衡。
形之,敌必从之。
李世民万万没想到,自己活学《孙子兵法》的首战并非在漠北、在辽东、甚至是剿匪的前线,而是在这个云波诡谲的上元夜,在他为母亲守制的小小天地里。
上猎者,常示形为饵。
自大的皇帝就这样一脚踏进两个年轻人为保全家族而精心设置的罻罗之中。
李渊谢罪道:“臣有失管教,不知道这孩子如此随意涂鸦陛下诗文,一定严惩不贷。”
“你呀,对孩子太过严厉了。束以苛绳,反斫天性。”杨广说罢,便招呼李世民上前,“你读了朕那么多诗,应该知道我爱六朝翰藻。你可学过永明诗?”
李世民点头:“张夫子教过我一些,不过学得不好。”
杨广问道:“我随手指物,你可能吟咏?”
“可以一试,就怕芜词污楮。”
“朕不怕。”
“请陛下指物。”
河内公主以手肘轻触宇文皛,希望丈夫能与她所厌恶的狂妄少年一较高下。
宇文皛开玩笑似的揖而谢过,轻声道:“此等重任,敬谢不敏!公主何不自己与他较锷论锋……”
“朕听宫中传言,卿的父母因弓箭结缘,就写一首《咏弓》吧。限你三刻。”杨广倒是要看看,到底是李家将异志掩饰得过好,还是他本人疑心太重。
李世民朗声应承下诗题,便与长孙青璟暂避众人。长孙青璟铺纸捧砚,也不敢多加打扰,全凭李世民自己主张。
“你开心点。”李世民正襟危坐,轻声道,“不用担心,陛下一定喜欢我的诗……”
“某位北邙的田舍翁,你不要先放出豪言壮语。”河内公主简直如蝇跗骨,挥之不去。
李世民怫然不悦道:“我不记得弘农杨氏何时把郡望改成了洛阳?难道把郡望改成洛阳,就有资格嘲笑全天下人都是村夫村妇吗?”
“哼。巧言如簧,颜之厚矣。”河内公主随手拂过案上藤纸,“我的父亲擅长宫体、玄言、乐府各种诗歌,你若是胡诌,可逃不过陛下的法眼……”
长孙青璟实在厌恶这个总是在挑唆事端的皇帝爱女,便毫不客气地回答道:“公子虽才浅,也知道沉思为筋骨,翰藻为附丽的道理,无须公主多虑。”
“那我就等赏鉴公子大作了。”河内公主掸了掸紫色团窠联珠对狮纹锦帔帛,仿佛眼前“村夫”“村妇”的言辞都带着村墟埃壒,令降贵临卑的公主浑身不适。她舌敝无功,便傲睨转身,视若无人。
隔绝了河内公主的冷嘲热讽,李世民几乎提笔立就。
杨广令虞世基展卷诵读:“上弦明月半,激箭流星远。落雁带书惊,啼猿映枝转。”
李渊听罢道:“犬子班门弄斧,渎冒天听。刻鹄类鹜,徒增笑耳。还请陛下恕罪。”
“唐公未免太过苛刻。”杨广面露知音之色,召唤虞世基道,“播郎,你来评一评。”
虞世基以纯文士的角度挑剔一番,意外发现t除却一两处细枝末节,《咏弓》声律居然无大碍。
虽说这位博文善属文的金紫光禄大夫也弄不清楚把从军题材写成宫体风格该如何评价,但是他确也感知到这诗情真意切,也不失清新豪迈。
甚至杨广也觉得《咏弓》耳目一新,至少在李世民那个无病呻吟的年纪里,不失为一篇佳作。
看今日杨广与李渊相处情形,虞世基感觉杨广对这位表兄全家的赞许明显大于戒备,索性周旋两间,八面驶风:“若论优劣,我也不是很懂。可惜世南未与陛下同行,否则他一定臧否得中。若要我说心里话,那以李家公子的诗风,称得上陛下私淑弟子。”
此话既把杨广抬举到文宗词伯的地位,又肯定了李氏子弟高山仰止的践履。长孙青璟也不得不佩服虞世基左右逢、游刃有余的骑墙功力。
李渊忙不迭全盘接受虞世基的善意:“谬赞谬赞。陛下不怪罪不肖子,我已心满意足。何敢言私淑?”
杨广持文稿,又瞥了一眼长跪于案前的少年。此时他才意识到李世民在斩衰内穿着褒衣大袖,似是齐梁旧款,又比照着如今附庸风雅文士的需求略加收缩,符合北人的精简风致。
杨广本也不太赏识李渊的儿子。一来这少年长相不过中上,至少在杨广眼中不如宇文皛;二来上次伴驾时,这孩子也不是很擅长替人纾怀解郁;三是杨广与李渊因人事变迁,旧交疏阔,对李渊的儿子自然也亲近不起来。
不过数月不见,李世民比上次见面时清瘦疏朗了很多。加上他今日不再被迫穿著云定兴所裁剪的那些炫服靓妆,而是换上一身素色装扮,又借着杨树荫蔽天下表明了一番心迹,勉强与杨广酬唱一番,显得爽朗清举,有松柏之姿,使得杨广对他刮目相待。
这种情形之下的杨广甚至对李氏父子二人都生出了几分亲近之感。
“这孩子真是有趣,老是勾起我的往事。”杨广感慨道,“叔德,你还记得我们像他们那么大时,经常潜入南山打猎,彻夜不归。”
“当然记得。”
能与帝王一同追忆少年时光,应该是天大的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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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膨胀的杨广,讨人嫌的公主,怯懦的宇文皛,溜须拍马已入臻境的虞世基,随机应变的老李,正常人萧后+1,正常人南阳公主+2,基本正常人宇文士及+3,努力吃着死苍蝇的小李,有点后悔鸡老公的青璟[狗头]
杨广开始喋喋不休的讲述往事。
“那时,我,唐公、怀恩、萧瑀、阿俊,总是在终南山附近飞鹰走狗,天黑也不愿回长安城。长孙休明这个怯夫每每来扫大家兴,跪在马前苦求我回府……”
“正是!”李渊微笑着回应,“那时大家就嘲笑着休明,擎着火把径去山中,或向农人借宿,或托庇于洞穴。铜鼎沸汤,脂膏浮沉;铁架横陈,炙肉作响;琵琶裂空,众人唱和——那个时候,陛下最喜欢调侃油嘴流涎的休明,问他可还想回长安城?”
表兄弟二人默契而笑,众人也跟着附和。
杨广留意提到长孙休明的时候,李渊儿媳的双颊眴然。他便如自家长辈一般和蔼地问道:“长孙娘子,莫非你也认得殿内少监长孙敞?”
长孙青璟长揖道:“陛下,殿内少监是妾之叔父。我父亲兄弟四人,休明叔最幼。”
“原来如此,我差一点忘记。季晟有个幼弟。”杨广点头道,故作正色道,“长孙娘子,我背后说你叔父怯夫一事,你可不准告诉他;我与唐公嘲笑他年轻时处事过于谨慎小心一事,也不准告诉他!”
长孙青璟抿嘴道:“妾奉敕。妾恐叔父伤怀,并不敢告诉他。”
“每到元正大朝会、万国来朝之时,朕便分外想念你的伯父仲光公,父亲季晟公。唉,物是人非。你父亲若是在世,定然随我北巡,突厥诸部必定望风披靡,不战而降。我岂不快哉!——而今,你母亲兄弟可好?”
杨广似乎只是为了在众人面前表演一番对已故重臣的眷念,并不待长孙青璟作答,便开始与两位驸马讲述长孙晟的长子行布为抵御汉王杨谅叛军而战死,次子恒安于漠北捐躯之事。满脸皆是感慨与惋惜。
李世民心中冷笑道:“暖逐人离,席剩霜痕。这么矫情,不知情者还误以为皇帝一直帝念股肱重臣,厚遇长孙氏遗孑呢?”
“臣几日前恰好见过右骁卫将军的三子安业……”宇文皛今晚搜索枯肠,终于遇到一个自己能胜任的话题,便赶紧跟上岳父的步调,“他一家也在洛阳过元正。”
“长孙三郎能言善辩,颇肖乃父。”河内公主望着长孙青璟,故作疑惑不解道,“他夫人杜娘子也是健谈之人。只是同游时未曾听说李氏与长孙氏的这一桩姻缘。”
南阳公主不以为然道:“谁家正经郎君在陌生人面前一天到晚将已经出嫁的、婚姻美满的妹妹挂在嘴边?”
长孙青璟有很大把握确定眼前帝后、公主、驸马对于长孙晟过世之后的骨肉疏离之事并不清楚也根本没想弄明白,索性将错就错敷衍过去:“父亲在世时便立下规矩,三兄最长,理应追随陛下;母亲身染风疾,不便走动,由四兄常年奉养于大兴家中;至于五弟,不跟着纨绔学坏即可。我与三兄前几日还在修善坊家中小聚,一见面就被他责问为何不派人到洛阳送信告知国夫人丧事,又问起四兄代为奔丧时礼节是否周全妥当,还嘱我安心在家守制,去伊阙礼佛时小心被如织的信徒挤下水去……又提起紫微宫宏伟景致,晋阳宫夏日不逊星月的流萤。三兄年纪长我甚多,总是把我当孩童叮嘱,说话繁琐无微不至。说来也怪,虽说他巨细靡遗地将洛阳诸事告诉我,却也未听他说起与公主驸马相见之事……想来是忙乱之中忘记了。”
河内公主唇弦数振,欲言又止。
李世民觉得长孙青璟将从来没有存在过的情形说得煞有介事,甚是不易。似乎长孙晟去世后,那些尔虞我诈、骨肉相弃的痛心经历不曾有过,似乎一家人一直向着亡父既定之的整装遄征,各司其职,有条不紊,家门永保昌吉。
这样的弥天大谎令李世民不禁攥了一把汗,生怕长孙青璟一时失语,再也掩饰不下去而嚎啕大哭。
当然,他实在小看长孙青璟了。这个女孩远比李世民想象的坚强。
杨广听罢长孙青璟一番能够自圆其说的谎言,便满面了然地点头。他也不过因机缘巧合,略微表示一下对已故重臣后人的关心罢了。至于长孙晟过世后内庭大乱、儿女见弃、抚养弃儿的人恰好与薛道衡、斛斯政交好,便都不在皇帝的查探范围之内。
杨广对于长孙晟后人乃至长孙氏一族的礼节性询问便告一段落。他又一次深深沉浸在对青年时代的追忆之中不可自拔。
“啊,扬州……”杨广重新回到《春江花月夜》的诗意屏风前,“金玉年华,骋怀游目,信可乐也——你们可知那是比大兴、洛阳更美好的仙都。大兴只是故里,洛阳是天下之中,扬州才是吾乡。尔等且听我吟诵。”
李渊不失时机地陈请:“臣愿为陛下抚弦!”
“好!”杨广将蓬莱杯置于案上,引吭长啸,一时诗兴大发,“卿等为我二人击节!”
李渊从长孙青璟手中接过五弦琵琶,调好鵾鸡筋,双目微闭,以绞弦、轮指模拟江浪起伏,在涌动的弦音中,杨广情不自禁地吟唱起自己的诗作。
李渊见皇帝渐入佳境,便拉弦微调音高,龟兹风的商调陡然变作吴声越调,以吟揉手法模仿花影摇曳之态。华丽的南朝琐声促拨又切合杨广喜好的繁复乐风,令他沉醉在邂逅游女的妙境之中。
俄而歌停弦息,余音犹在。李渊抱器守静,大音在胸。杨广歌入三昧,情动五内,竟然涕泗交流。眼前唯余箜篌浮碧,空灵怅惘。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应对。
“湘灵鼓瑟,歌者掩泣。神与境会,珠联璧合!妙哉!妙哉!”虞世基带头拊掌道,众人应和。
李世民忍不住形恶体憎杨广满身神躁心忮的错乱行为,尤其厌恶在母亲生前最爱的居室之中全程观看皇帝矜情自饰的演出。
大概是这种嫌恶太过明显,以至于他丝毫没有投入到杨广的吟唱之中与众人一道流泪。
一旁的长孙青璟也忍不住牵拉他的衣袖提醒他不要胡思乱想,t赶紧为陛下喝彩,他才惶然失措地鼓掌——倒也勉强契合曲终空余怅然的体验。
这种勉为其难的掩饰至少躲过了蝇蚋般的河内公主的嗅觉。
“陛下不会连琵琶弹得比他好的人也要杀吧?”李世民望着父亲,心中哑然失笑,“一定不会的。皇帝今天完全陶醉在我们全家对国朝忠贞不二的剖白,对他文辞瀚藻的敬仰的效仿的满足感之中。方才,父亲主动将自己放至俳优的地位,是自我贬低,是主动示弱,是无耻邀宠,是仰望君父——杨广一定会满意和安心的。啊,阿耶心中此时一定恶心坏了。”
在白色琵琶袖的遮蔽下,李世民轻轻握住长孙青璟汗涔涔的手心,共同面对未知与迷茫。他们面前又伫立着一头长相诡秘,神出鬼没的夷羊。他们的心中嘀咕着:杨广还有更多的试探吗?
一曲《春江花月夜》终了,杨广耗尽了深思与精气。缓缓回到临时御座上,阖上双眼,似睡非睡。
萧后凑近杨广,轻轻唤了几声,杨广却毫无回应。他不时呓语几声,或是因为莫名的惊恐而手脚抽搐。
长孙青璟垂下梁柱上缠绕的帷幔遮寒,南阳公主取过狐裘为父亲披上。萧后端坐御座之后,轻轻揉动丈夫的肩颈,力图令皇帝小憩时舒适一些。
萧后向李渊一家轻声致意:“叨扰了。”她委婉地屏退眼前所有人——只留下南阳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