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夏:云涌篇by鱼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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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色,胜朝阳!三星照,出闺闱!新妇子,催出来!”众人随着长孙青璟一起起哄。
“好好好,请诸位静待舍妹梳妆。”李世民向众亲友拱手,“我也不为难新郎,第三关——请以邙山,落星,春天,新婚为吟咏之物,当场做一首催妆诗给我妹妹!一炷香时间!”
“大舅,这分明就是为难嘛?”
“张郞哪里是读书写诗的料,换个简单的,就此放过他吧!”
长孙青璟与长孙敏行对视一眼道:“大舅果然是来为难我的,他事先都不说自己出了这么个馊主意。我替张亮事先写在笏板上的浅显句子统统作废,我脑子里记诵的那些名句是一句也用不上。本来一路上我就教了张亮几句简单的催妆俗诗应付一下,如今叫他如何是好?”
长孙敏行望着面红耳赤的张亮,催促长孙青璟道:“你今晚回别业后再去让李世民跪砧伏枰。现在快去给张亮解围,全看你的了。”
“兄长莫慌,我来代劳!”靛青袍服的长孙青璟越众而出,她向四周拱手,姿态潇洒,并无半分女儿娇态。李世民暗自喝彩,面上却故作不满:“小郎君,我知道你护兄心切。可是作诗并非儿戏,若是半句不合意,我妹妹便不登车了。这责任你可担得起?你可想好了……”
长孙青璟拱手道:“担得起。我保管李家人满意,新娘与大舅尤其满意。”
李世民忍俊不禁道:“也罢,你既然如此逞强,我且听你诗才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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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两个社交悍匪的对决[555]
第100章 婚变
看热闹的乡邻纷纷鼓气道:“新郎家人不要怯场!这诗定要作得令李家人心服口服,甘愿送新妇登车!”
长孙青璟望着屋中花烛,吟诵道:“邙阳星坠镜台明,云裾初萦月华新。莫遣描眉耽曙色,珠鞍已系柳梢烟。”
诗罢,满院寂静,继而爆发出震天喝彩。诗句通俗却有分寸,不似一般乡野催妆诗那般恶俗露骨。农夫农妇们勉强能听懂,觉得应景、雅致却无鄙俗联想,这便足够了。
张亮感激地看向长孙青璟,长孙敏行竖起了拇指,长孙青璟则偷偷对李世民眨了眨眼,满面都是不屑与挑衅t。
几位德高望重的社宰、村老从席间起身,笑嘻嘻地说道:“李家为难新郎也够了。新娘子你可听到新郎的诗?再不出发,天就全黑了。”
屋内传来一阵少女的嬉笑,接着屏风被移开,盛装的李梵娘在阿彩搀扶、女眷簇拥下缓步而出。
她算不上美貌,但眉眼英气,在红妆映衬下别有一番动人风姿。张亮看得呆了,直到被长孙敏行推了一把才回过神来,赶忙上前行礼、迎接。
长孙青璟又吩咐同行部曲将五斛粟子五匹絁绢交给李梵娘的寡母和幼弟以换回大雁放生。
欢声笑语中,新娘登上装饰一新的牛车,迎亲队伍吹吹打打向张亮家戏舞而去。
长孙青璟走在人群中,忽然拽了拽李世民的衣袖:“你出的馊主意,差点害得我进退失据。我今晚回家就找个棋盘送你……”
“行行行,你那么给张亮长脸,石头做的棋盘我也认了……”李世民一边向障车的孩子们抛洒果干一边向长孙青璟认罪。
“你看那个人——”她揪紧了李世民的袖口,“我在别业附近见过他两次了,今天是第三次。你不觉得他跟你很像吗?”
李世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人群边缘有个红衣少年一闪而过,背影竟与自己有七八分相似。待要细看,那人已消失在拐角处。
“好奇怪,他第一次出现在胥吏来搜捕洛阳盗贼之时,他在醵饮篝火边跳柘枝舞;第二次出现在胥吏去净因寺张贴布告之时,他骑马路过,好像还对布告啐了一口;今天是第三次……”长孙青璟喃喃道,“这是巧合吗?”
李世民不以为意:“许是哪家来贺喜的少年,别多心。我三姊还说马三宝背影像我呢!走吧,别错过了张亮和李梵娘拜堂。”
张家的青庐搭得结实,酒席虽粗陋分量却足。
新人拜过天地,正要行却扇礼时,长孙青璟再次被亲友推举出来吟诗。这次她早有准备。
阿彩却笑眯眯地向她行礼道:“高公子,我们娘子说了,不要和别人一样的,诗里面要带团扇、织女、猎户这些字眼。一炷香!”
“看来棋盘还是小了点,石头还是软了点。这少女大字不识几个,哪里会想出这么刁钻的主意。定然是李世民偷偷教她的。”长孙青璟暗忖。
她略微思索,随口吟道:“皓腕轻移月半弦,玉梭暂休鹿鸣山。而今不慕天孙慧,吾有丹翎换霞绢。”
“织女与弧父,机娘与猎户,绝配绝配!”长孙敏行带头鼓掌。
李梵娘听罢,羞怯地移开遮面的团扇,露出一张含羞带怯的脸。众人又是一阵抚掌、击节欢呼,酒宴正式开始。
李世民与长孙氏被安排在首桌,与新人同席,靠近乐手们。酒过三巡,气氛正酣时,李世民准备与两个部曲舞剑助兴。
忽然院门被粗暴地踹开,五六个身着官服的胥吏闯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几名持刀府兵。
“张亮何在?”为首的兵曹厉声喝道。
欢笑声戛然而止,甚至有女眷吓得惊叫起来。
张亮站起身,脸色阴沉:“在下就是张亮,不知曹公有何贵干?”
兵曹拿出名册,不耐烦地念道:“天子有事漠北,急需民夫整修太行道,运送粮草。你张亮年方十九,正值壮年,速速随我们走一趟!”
院中顿时哗然。年长的几位社宰纷纷向差役求情:“这孩子才成亲。年纪尚未满二十,会不会弄错了?”
李梵娘手中的酒杯跌落在地,酒液溅湿了她的嫁衣,她一时手足无措。
张亮攥紧双拳,眼中燃起怒火:“曹公容禀告,我父兄皆死于征辽徭役,我并未年满二十。按大业律,我家三年内可以不再应役!”
“大业律?”兵曹参军嗤笑道,“你小子脑子不好?你跟我说大业律我都想笑。圣命如山,哪容你讨价还价!来人,再不老实,就给我绑了去县城应役!”
府兵上前就要拿人,李梵娘扑上挡在丈夫与府兵中间,哭求道:“求曹公开恩,让我们把婚礼行完可好。”
兵曹皱眉道:“娘子,我也不是故意为难。我本可以在迎亲路上将你丈夫强行带走。如今等到却扇结束才来带人,可谓仁至义尽……”
李梵娘跪地道:“曹公大恩,李梵娘永志不忘。只是我们乡间风俗,新妇须得拜过新郎父母才算正式成婚。张亮父母双亡,祭祖需要三日之后。我不敢求曹公宽限时日,只求张亮带我入室拜过他父母神位,就算是张家儿媳。日后操持家事,也有理有据,免得被宗族嘲笑名不正言不顺。”
“你也太过分了。”兵曹冷笑道,“婆婆妈妈是想拖延时间吗?”
李世民眼中寒光乍现,手已按在腰间隐藏的横刀上。就在他与部曲们互使眼色准备起身的刹那,长孙青璟一把拉住他的蹀躞带,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示意他听李梵娘的。
李世民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怒火,然而手却未离开刀柄。
兵曹见满院诸人虽不敢反抗,但是个个怒形于色,自知理亏,便给自己一个台阶道:“也罢,算你们夫妇识相。我就给你们片刻拜父母、祭祖、道别,抱头痛哭去吧——不要跟我耍花样!”
“你跟他们一起走,我来应付。”李世民轻声对长孙青璟道,“不管动静多大,叫他们快跑。”
长孙青璟点头后退,张亮扶起妻子,三人快步走向内室。
一进门,长孙青璟便压低声音问道:“张亮,你家有地窖吗?”
“胥吏常年抓人服徭役和兵役,怎么可能不知道每户有地窖。”张亮解下进贤冠、革带,绛色婚服,苦笑道,“一旦藏在地窖中,差役来时,简直如瓮中捉鳖,十拿九稳。我们才不能自寻死路。”
“嗯——那掀了屋顶跑如何?”长孙青璟指指并不牢固的屋顶,又问道,“你跳上去不难吧?”
张亮摇头:“我倒是跳得起、掀得动,她怎么跑?”他望向李梵娘,“她连马都不会骑,还能跟我一起上房逃跑不成?”
长孙青璟在狭小的内室来回踱步,忽然停下:“那我想办法替你们闹点乱子,你们借机逃跑……”
“虽说今天乱子已经够大了,不过,再添一把火应该也不会更糟糕了……”她自言自语地拔下屋中高处的花烛,又取下窗上的一把枲麻:“今日得罪了,你们回乡之前我定替你们把屋子修好……”
“高兄哪里话?”张亮来不及向李梵娘澄清眼前的高孝璟就是李世民的妻子,只是拉着蹙眉的妻子向长孙青璟拜了三拜:“大恩不言谢,我与李兄、高兄、长孙兄后会有期!”
话音未落,院外又是一阵骚动,刀枪突出的声响与杯盏破碎的声音、女人的尖叫、小孩的哭泣混杂在一起。
一个尖锐的声音高喊:“就是这里!盗窃含嘉仓的贼人就在婚宴宾客中!统统围起来,不要让他翻墙跑了!”
长孙青璟、张亮、李梵娘三人面面相觑。
长孙青璟小心挑开窗缝往外看,只见又一队官兵涌入举办婚宴院子,为首的押着一个瑟瑟发抖的中年人。
“你说他确定来到此处,现在你把他找出来!”
那见证人被差役推到酒席间,开始一个个辨认宾客。
“高公子,阿亮,你们看!”李梵娘招呼长孙青璟与张亮,又一队官兵包围了土墙与篱笆。
“不妙。”张亮脸色阴沉,“两拨人!太巧了。怕是有人设局害我!”
话音未落,酒宴上突然传来一声尖叫:“就是他!那个穿蓝袍的!他就是夜闯含嘉仓的盗贼!”
透过窗缝,三人看到那证人正指着李世民大喊。
“你血口喷人!”李世民与众部曲“腾”地从席间坐起,握紧刀柄。
兵曹与法曹两位参军交换了个眼色,同时拔出了刀。
“曹公,是他,就是他,他冒充仓监,将粮食偷运出含嘉仓,接应的是个粟特人。这两个人的长相我不会忘记。之后衙役们带着我追捕他,他故意混到通远市看灯轮的人群中,就这么平白无故失踪了……”
李世民刚想问清楚事情原委,然后亮出国公之子的身份。却听到证人言之凿凿,说他见过粟特人,去过通远市,这一切令他意识到阴谋的罗网在他面前张开,正等着他自报家门。
“我听不懂你的话。”李世民并不想按着这个奇怪的剧本走下去,他做好了鱼死网破的t准备。
“人证过来,再把含嘉仓失窃当天你所见的一切说给这位记性不好的公子听,帮他回想起当夜的事来……”法曹参军带着差役们围了上来。
“张亮呢!跟你婆娘还在磨蹭什么?”兵曹参军觉得情形不对,大声催促道,“你窝藏含嘉仓大案窃贼,本事不小,还不滚出来说清楚再应役!”
“我记得这个证人,上元夜我在通济渠边见过他——不好,我们惹上麻烦了。你们快走!我点火,你们快走!”长孙青璟催促道,“不用担心,我和李世民可以自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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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洛阳乡村大舞台也一样精彩[坏笑]真!悍匪来了[哦哦哦]
青庐内外一片混乱。
张亮咬牙向李梵娘道:“梵娘,你对我有情,李兄对我有恩。如今这情与恩我都无以为报。可要是就此逃跑了,哪怕与你顺遂过完一生,我肯定会后悔。”
李梵娘点头道:“我懂了,你去吧。”
“快——走——”长孙青璟一手持烛一手握枲麻,不耐烦地催促道,“快走——李世民不会有事的!真要有事,你的这点能耐也不过蚍蜉撼树,救不了他!这不像射杀几头豺狗那么简单!快带梵娘走!”
张亮从墙上取下弓箭横刀,抱了抱新婚妻子道:“梵娘,我今日先拼命保护三位朋友周全,再带你逃跑。如果我不幸死了,或者被抓去修太行道,你记得找一个可以依靠的汉子,不必挂念我!”
“张亮,你还在婆妈什么?出来说清楚,我们要撞门了!”差役们催促道。
“就是天王老子来了,小爷也不应役!”张亮持刀,一脚踹开房门,冲入人群企图救出李世民。
李世民持刀与包围他的差役格杀缠斗:“你傻子呀!回来作甚?”
“张亮,你好大胆子,不但抗法,而且与盗贼为伍!”兵曹参军喝令差役上前捉拿他。
一道红影如鬼魅般从酒席宾客间闯入官兵中间,刀光闪处,两名府兵应声倒地。
那证人惊恐万状,指着红衣人尖叫:“不对,是他!……他去过通远市的运河边,在那里大摇大摆看花灯!”差役们一时不知先抓捕何人。
“你可看清了?”法曹参军呵斥道。
证人亲眼见到李世民同样身手敏捷,又改口道:“不对,是他!”
红衣少年在官兵中左冲右突,身手矫健非凡。证人又一次改口。
“到底哪一个?”法曹参军愤怒地踹了证人一脚,怒喝道。
“小人——小人也实在分不清了!”证人抱着头,目光在两位少年之间切换,得不出一个确定的结论。
“来人,把三个歹人都给我绑了。”法曹参军与兵曹参军一声令下,院落之外围拢的兵士鱼贯而入。
三位少年与数倍于自己的官兵缠斗不已,且战且退,逃入屋中。
长孙敏行护住颤抖的阿彩,叮嘱她抱头蹲在墙角间。然后抽出横刀,硬生生砍断了青庐结绳,方才喜气洋洋的结婚礼堂轰然倒塌,将差役们压在毡布竹竿之下。
众差役大叫一声“不好”,却被布帛器皿缠绕得不得脱身。
红衣少年冲出后窗,从背后击杀守在后院的士兵,策马跳走。
“阿璟,你说得对。”李世民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数次见到那个少年不是巧合,是有人要陷害我——或者通过我陷害父亲。”
他迅速环顾四周:“张亮,后窗,现在就走!”
长孙青璟点燃捆绑成束的枲麻,投入院中,毡帐霎时燃烧起来。
“走水啦……”
“快救我!”
院中忽然大乱。
“走!”李世民当机立断,一把拉起长孙青璟向后窗冲去。张亮抱起李梵娘紧随其后。
四人翻出窗外,借着院墙阴影掩护,直奔拴在屋后的马匹。
身后传来奔突声和中箭惨叫,但此刻已无暇多想,李世民扶长孙青璟上马,自己跃上另一匹,张亮则带着妻子共乘一骑。
“去邙山深处!”李世民一夹马腹喝道。
三骑向着暮色中的山道疾驰而去。
李世民为了一洗清白,决定追赶那形貌与自己相似的少年问个清楚,谁料此人已不见踪影。
官兵催逼又紧,四人三马边遁入林中。差役们慑于刚才被三位少年突围的恐惧,不敢轻易进入树林搜查。
火把如萤火般缀在林边,忽明忽暗。
法曹参军色厉内荏的诱降声断断续续传入四人耳中。
长孙青璟发现李世民脸色苍白,胸前衣襟不知何时已被鲜血浸透。
“二郎!你受伤了!”她失声惊呼。李世民却捂住她的嘴不让她发出声响。
“几个爪牙,等料理了再逃亡。李兄你看如何?”张亮道。
李世民望向长孙青璟,得到了一个鼓励的眼神。他决定与张亮并肩迎敌。
两人都将手按在刀柄上,准备突围。
“一、二……”
“三”字尚未出口,树林深处传来几声弓弦响动,接着是追兵的惨叫和坠马声。
片刻沉寂后,一阵马蹄声向着相反方向远去。
“他们撤了?”李梵娘轻声问道。
张亮正欲离开,李世民阻止道:“再等等,只怕有诈。”
天色渐暗,昏鸦归巢。
一行人确定追兵暂时撤离后,长孙青璟取下燧石,折断一根松枝,点燃火把。
火光映照下,李世民向树林深处高喊:“大侠,请现身!”
一阵窸窣声后,一个红衣少年从树后转出,鲜血顺着手臂滴落。他玩世不恭地向着两对情侣拊掌道:“精彩,精彩!我这一路神挡杀神,只觉得洛阳一堆土鸡瓦狗,令人深感无趣。今日才是棋逢对手。二位,幸会!”
那正是搅乱了张亮与李梵娘婚礼的少年。
“你为什么搅乱我的婚礼?”李梵娘猛地踏前一步,青色婚服在夜风中翻卷。
她猛地扯下头顶歪斜的杂宝礼冠,愤怒地砸到那少年胸口,珠玉散落一地。
李梵娘的食指指尖几乎戳到少年鼻尖,腕间金钏叮当作响,“你与我们何怨何愁?本来我们早就悄无声息地逃出去了。”
“我也有话问他!”李世民突然暴起,铁箍般的手掌攥住少年衣领,将他半提离地。
少年染血的麻布衣料在指节下发出撕裂声,李世民眼中寒光如刃,“说!谁指使你栽赃于我?是裴蕴那条老狐狸,还是宇文述那条老狗?”
那人脸色惨白,满不在意地说道:“你得罪的人也不少嘛!我还没问你上元夜我哪有那么大的脸面充当这两位御前红人的鹰犬呢?”
少年煞白的脸上浮起讥诮。他啐出一口血沫,竟低笑起来:“至于你——你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我没有诬陷别人的癖好。我管你是圆的方的。谁知道那群猪狗为什么把你当成我?你怎么这么看得起自己呢?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放屁!”李世民右拳挟风砸下。少年却失去了方才突围时的勇武,好像挨了一拳的稻草人,软趴趴地倒在地上。
鹅黄新草沾着他嘴角血丝,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亮。
“不要再打了。”长孙青璟擎着火把疾步而来,大氅和六合靴上沾满了污泥草叶也无暇顾及。
她凑近那个少年,突然蹲身:“他方才打斗时受了刀伤。”
火光下,一丝丝鲜血从少年的肩膀渗出,暗红正从麻布破口晕开,已凝成紫黑的痂。
呻吟辗转之时,一些物件从少年身上滚落。
火苗噼啪炸响,照亮滚落在地的物件:一方泛黄的绢布,一枚黢黑的陶丸。
“晋阳宫地图?”长孙青璟打开地图,惊奇地说道,“你在哪里得来的?”
长孙青璟展开绢布时,李世民正用靴尖拨弄那枚黑丸,突然冷笑:“探丸借客?——你小子到底什么来头?”
他拇指一弹,陶丸凌空飞起又稳稳落回手中,他本以为这种古老的侠客游戏已经绝迹了。
“张亮,有水吗?这贼人要喘死了。”李世民回头叫道。
“何必费事?”张亮从马鞍解下葫芦掷来,皮质箭囊在腰间咯吱作响,“把他一刀结果埋了岂不干净?难道还留着他再来祸害你我?这小子把我们坑得太惨了。”
葫芦在空中划出弧线,被李世民单手截住。他将葫芦凑近少年嘴边猛灌水。
少年剧烈咳嗽起来:“什么劣酒,存心毒死我么?”
“你又算什么人物,值得我出手下毒?”李世民收起葫芦,玩转着黑丸冷笑,“你偷含嘉仓,盗晋阳宫图——所图不单单是钱财吧?”
“把地图还我!”少年暴起,染血的手指抓向t长孙青璟手中绢布,却因牵动伤口又跌回去。他喘息如破旧风箱,却仍梗着脖子虚张声势:“你不准看,那是老子拿命换的!”
“你搅和了一场本来美满的姻缘——他们两个本来可以神不知鬼不觉逃脱的,罪名不过就是不应役;如今可好,与你这盗窃含嘉仓的大盗莫名其妙扯上关系,怕是终身不见天日;你冒冒失失与人打斗,又差点害得大家一起丧命!大家是为了弄清事情原委才姑且留你一命。再胡说八道,直接切碎喂狼。我才懒得为你这种无赖挖坑。”长孙青璟没好气地说道,故意将绢布抖得哗啦响,指尖点着某处仔细查看,搜索着传说中玉龙子的藏身之处。她故意大声念道,“大盈库,乾阳殿,承庆殿……你这图到底是真是假?”
“你为什么要把府兵引到青庐里?”李梵娘对自己这场糟糕的婚礼耿耿于怀,恨不能甩上那少年几巴掌。
“李娘子——你是姓李吧?我不过是滞留在邙山,肚子饿了,顺便吃顿白食而已。”这无礼的少年似乎也意识到李梵娘是整个事件里唯一无辜的人,“李娘子,某确实对不住你。我也只向你道歉,你的丈夫和朋友们,一个抗法不应役,一个怕是有别的命案在身,还有一个趁人之危准备借我的图把晋阳宫翻个底朝天……三位,我说得不错吧?”
长孙青璟笑道:“那又如何?”
那少年脸色煞白,克制住一阵痉挛后,又冷笑道:“所以少在这里装无辜,我与你们互不相欠。”他又转向李梵娘,拱手致歉:“李娘子,我实在也不清楚那些法曹参军为什么要抓你的张郎和他大舅……”
“我姓李。”李世民冷冷插话。
少年竟噗嗤笑出声:“你是李子还是杨梅关我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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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说实话,这群小屁孩都挺把自己当回事的[555]蜜汁自信的法外狂徒们集结了[吃瓜]
夜枭的凄凉啼叫将一行夜奔的年轻人吓得打了一串激灵。
受伤的少年忽然挣扎坐起,眼中迸出异样光彩,挑衅般地指着李世民说道:“你小子还不算太孤陋寡闻。既知探丸借客,可知洛阳城现下有我们三路人马?”
“红丸杀武官,黑丸诛文吏,白丸收尸——你杀了何人?我怎么不知道你们做下如此大案?偷鸡摸狗、栽赃嫁祸算什么大丈夫所为?”李世民反唇相讥。
“红丸本来打算杀宇文述,可惜老匹夫深居简出、阖府上下戒备森严不好下手。红丸在洛阳城里晃悠了几圈便离去了,惹得同行少年们好一顿嘲笑——至于我嘛,志不在杀人,只想扬名而已。”
“哈哈哈哈!”李世民与张亮异口同声地嘲弄道:“胡吹大气!厚颜无耻!”
那少年剧烈地咳嗽了一阵,几乎要将五脏六腑吐将出来,却保持着满脸讥诮道:“不管怎样,全洛阳都知道含嘉仓被盗了,马上全天下都知道了!管它美名恶名,反正这次红丸和白丸们都知道老子干了件大事。你们也知道了!”
“你还知道劫富济贫,也不算恶贯满盈。”李世民笑道。
“谬赞,我不过顺手散了几袋米粟给河东来洛阳乞讨的流民。对我来说,接济饥民不敢当——你们又提起那些丧气事做什么?——我真是救不过来。不过嘛,给这个昏聩的朝廷添乱倒是比赈济百姓更有趣!”
三个少年全都仰天大笑起来。
“你们两个也不是什么善类。”少年死死盯住李、张二人道,“一个死活拖着不应役,一个明明可以解释清楚事情原委却选择出逃……”
“喂!揭别人短之前讲讲道理。”张亮冷笑道,“我不过想活过二十岁,皇帝却要我下个月就死!我不逃反去送死么?”
“也罢,这是人之常情,算你有理。那你呢,李公子,你平白无故逃什么逃?”
“我解释不清了,上元夜我也在通远市的码头看灯轮。”李世民突然截断话头,自嘲般摩挲着腰间错金带钩,“大概还遇上了宇文述手下的候人。”
月光掠过少年愕然的脸。他沉默片刻,竟点头道:“噢!我想了许多闯祸扬名的法子,唯独没有想过栽赃嫁祸。这个实在怪不得我!”
那少年也觉得两人这种阴差阳错的邪气交集令人慨叹,便伸手指向李世民:“再说,今日你差点被刑曹的胥吏捉走时,可是我行事光明磊落,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才得以脱身。也算替你洗脱冤屈了。”
“感激不尽。”李世民冷笑一声,抱拳作揖,动作夸张如孟优,“多亏了你,我大半夜带着朋友家小在这里实操斥候术,就像个逃犯一样被驱逐恐吓,我这辈子都没有这么狼狈过。”
长孙青璟琢磨了半天两人的交锋,觉得眼前这个少年所言之事却是滴水不漏——他要么是裴蕴或者宇文述手下的顶尖候人,就是为了栽赃李家而来;要么正如他所说,就是纯粹的五陵恶少的拙劣翻版。
她一边熟记晋阳宫各个宫殿馆阁的位置,一边问那少年:“这晋阳宫的地图是哪里来的?”
“宇文恺府上借的。”少年瞳孔微缩,滔滔不绝地说起这地图的来历,“没有硬抢。我只是在他家春宴时使了点小手段,装作故人之子混迹在客人中间。实话实说,宇文恺死后,他那一堆儿子没一个成器的,居然将父亲的宫殿、水利设计稿纸随便丢弃在库房之中,被我顺手捎走了。一打开一股霉味熏得我涕泪俱下。我一直怀疑他家都没发现失窃——乃至到现在还没有报官——本来又是一件可以炫耀的大案,结果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湮灭了。”
众人对他这番夸耀居然无言以对。
“你要地图作甚?”李世民穷追不舍。
“与你们何干,快还给我。”少年强忍疼痛,向长孙青璟伸手讨要地图。
长孙青璟笑着将图叠好还给那少年:“不要这么激动,我不过看一眼长长见识,看看皇帝多么奢侈。还你就是。”
少年冷笑道:“告诉你也无妨,我的未婚妻听闻晋阳宫藏有珍品玉龙子,很想把玩一下,我便设法先找到地图,再设法潜入晋阳宫中……看我作甚!偷杨家的东西不算偷,本来他们家就是偷的孤儿寡母守不住的家产,还如驱遣牛马一般驱遣百姓去死……偷他家的东西简直就是顺应天意。”
“虽说我很讨厌你小子来我婚宴搅局,但是我今日差点应役并非你的过错。”张亮击掌道,“你这些话说得也在理。”
长孙青璟又问道:“那么前几日你诸事得手后为何不逃,却在唐国公田庄别业附近滞留许久?”
“看来大家彼此彼此,你们也盯上我许久了?你们又是什么人?”那少年警觉地后仰,却牵动伤口倒抽冷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