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夏:云涌篇by鱼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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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世民想到窦氏逼迫自己念杨广诗文,不禁会心一笑,佩服起这个少女来。
“娘子说得正合我心,唱和一二尚且勉强,狎客们的恶形恶状我更学不来……”
长孙青璟打断了他:“但是,舅父与兄长也不愿公子连那最末等的聪明人也排不上,若是排不上,便可能招来杀身之祸。”
“好的,那我就听娘子的,做个末等聪明人!”李世民击节赞叹。
小娄与阿彩忍不住窃窃私语,掩口欲笑。
“公子折煞我了,今日勉力款待公子,全因公子为我舅父与兄长挚交。可我一个闺阁中人,又哪里有资格教导公子呢?不过是鹦鹉学舌,逞一时口舌之快罢了。”
两人又是一阵沉默。李世民觉察出长孙青璟的不快。之前两人的相处,都是经由高士廉与长孙无忌允许,不存在真正意义上的独处。
今日不同之前,代高士廉与长孙无忌仓促款待客人已经是她的极限,自己方才言辞又有些轻佻,连两个婢女都在窃笑。她自然生气了。
“是某失言,向娘子谢罪。谢娘子转达治礼郎与无忌对某的一片赤诚之心,某当铭记在心!”说罢便长揖致谢。
“不敢。”长孙青璟回礼。
“只是还有一事有劳娘子代为转达。”他提醒自己沉住气,哪怕心生好感,也不能造次。
“请讲。”
“一件小事而已。我今日购得一只白鹘……”
“嗯?”
“据前主人说说就是宇文化及垂涎已久的那头‘将军’。”
“是吗?他居然没让骁果去抢来占为己有?”看来长孙青璟的心情恢复了。
李世民笑道:“此人可算恶名远播了,懒得说他。再说那白鹘,区区一日,便可以在东西两京之间往返一次。治礼郎是我敬重之长辈,尊兄无忌是我至交,若一日听不到这二人音讯,我便寝食难安。故而特意购得一只白鹘充当鱼雁使……”
一丝波纹掠过长孙青璟的嘴唇:“我知晓了。公子写与舅父、无忌的书信尽管差人从府上送来便是,他们也定然乐于回复。此事有何难,我一并转告便是了。长孙青璟虽是女流,却也懂得士为知己者死的道理,舅父视公子为忘年之交,无忌视公子为刎颈之交,定然珍视公子从东都捎回的只言片语。尤其是我的兄长,定会将公子不在大兴时此间的风物人情之变,每一场公子缺席的游猎宴会在回信中娓娓道来,令公子有身历其境之感。”
阿江再次为李世民添茶。李世民从怀中抽出一张叠小的麻纸,谨慎地揉捻着。
“某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望娘子应允。”
“公子真是太拘谨了,但说无妨。”
“前者,娘子直言我文章中的一些毛病,当日我心中虽有诸多不服,却也不得不叹服娘子目光犀利,见解不同凡响。回到府中,我冥思苦想,竟越发觉得娘子所言极是,那朱红批注也是振聋发聩。”长孙青璟暗笑对方的刻意讨好。
“……真是点醒了满脑混沌的李某。昨夜一时兴起,便循着娘子的点评草草重拟了一篇。一气呵成之后也颇为得意。不知娘子能否屈尊一看,若娘子觉得此篇比原篇有些许长进,能否写一‘可’字作为批语?”
长孙青璟粲然道:“青璟胡言乱语却令公子当真,实在惭愧。”她示意阿彩接过文章。
“不过我确实好奇公子如何将旧文改头换面。”她接过叠好的麻纸,仔细展开。
“娘子莫急作答,我只静坐品茶,决不打搅娘子。”
观音婢边看边点头,时不时赞个“善”字。阿彩见长孙青璟即将看完全文,便奉上笔墨。屏风内突然传来笔砚落地的响声和厉声的斥责。
“何物等流!”李世民误以为长孙青璟被文章激怒,额上不由冒出了冷汗,茶水抖泼了一地,小娄前来收拾,问道:“公子身体是否不适?”
屏风内,阿彩跪地请罪:“奴婢该死!娘子没有被砚池砸到罢?”
“承你吉言。皆是我平日里疏忽,将你们一个个惯出了一身懒怠的毛病。如今更是连捧砚这点琐屑小事也干不来了!”
“娘子息怒!”阿彩近前为长孙青璟擦拭水渍。
长孙青璟摆手道:“罢了,你离我远些,冒冒失失的,莫再吓到了我。”
说罢执笔写字。不待墨迹干透,便将麻纸叠回原样付与阿彩转交李世民。李世民并不敢细看便胡乱塞入怀中。
他抹了一下汗涔涔的额头:“今日与娘子坐而论道,李某受益颇多。待某回京师之日,定然再来高府拜会,搅扰了娘子雅兴,某在此请辞。”说罢作揖拜别。
“珍重。”屏障里的声音微弱而忧伤。
白蹄乌疾驰在驿道上,待得终南远山融为一片青黑的模糊背景时,李世民勒紧缰绳,从怀中掏出那张皱巴巴的麻纸,深吸一口气铺开。
在大改的文章下书写着:
某在洛城期间,将所见所感敷衍成文。娘子能否不吝赐教?某之侍婢小知将助某办妥交接诗文之事,云云,……
库直牛马走,李世民再拜言
这行字下面正书写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可”字。
李世民将纸叠好,重新收回怀中,吁气微笑。他不由精神百倍,扬鞭打道回府。
一路上,他甚至将身上所有的五铢钱都散给了衣衫褴褛、食不果腹的乞丐。
心仪的女孩准确地接收到了他微妙的小心思,没有发火,没有拒绝,没有把他赶出门,而是默默接受了他的约定。
这个世间对待他比他想象的要宽容美好一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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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话别(3)
大兴皇城朱雀门在九月的晨光中缓缓开启,朱雀大街沿途跪拜的臣民知道,他们的皇帝,将再一次离开西京,前往他钟爱的东都。
杨广虽然讨厌西京,但毫不介意向这群关中的蝼蚁展现圣朝的富足与强盛。百姓们也翘首以盼,渴望一堵皇帝出巡的风采。大驾卤簿就是这种刻意的威压与炫耀。
西京地方官与部分朝廷官员的车马在最前开道,骑兵与步甲兵开始肃清道路。紧随其后的士兵分作两排,两边各持六面龙旗。四匹骏马牵引的指南车、记里鼓车、白鹭车、鸾旗车、辟恶车、皮轩车鱼贯登场。导驾队伍经过,夯土大街上一时烟尘滚滚、遮天蔽日。在一片迷茫中,十二排引驾骑兵宛如天兵降临。他们手持横刀,背负弓箭,马蹄声如雷,趾高气昂地从俯首的百姓头顶掠过。
在骑兵后出现了约莫八百人的鼓吹乐队。为首的两名鼓吹令举旗发令,鼓、大鼓、铙鼓、节鼓、小鼓、羽葆鼓隆隆作响,笛、箫、笳、长鸣、中鸣、大横吹、筚篥吹彻天际,金钲的铿锵声穿透了整条朱雀街。
乐队之后,二十四匹皇帝的御马夹杂在旌旗阵中昂首通过。青龙旗和白虎旗导引朝廷官员的队伍。手持兵器的骑兵和步甲兵不时穿插在官员的队伍中间。
在盛大的、令人目眩神迷的导驾引驾仪仗的后面,皇帝乘坐的玉辂在左右卫大将军和四十多位骁果的严密护卫下缓缓行进,戒备森严。外围是重重的禁军士兵。孔雀扇、小团扇、方扇、黄麾、绛麾、玄武幢在朝阳下流光溢彩,金青铜三色交辉,如珠玉宝石熠熠生辉。
皇后凤辇、嫔妃香车、公主彩舆、诸王车驾依次排列,宛如一条璀璨的长龙,在九月的晨光中向着东方迤逦而去。
皇帝杨广在一场宿醉中醒来又睡去,反反复复。由此带来的钝痛像一把锈刀,反复刮擦着他的颅骨。近侍将他扶上玉辂车时,他才想起今日是前往东都的日子。车辕上悬挂的鎏金铃铛突然无风自动。杨广猛地攥住孔雀蓝锦缎车帷,那些在深夜里啃噬他的诅咒又来了。
“弑父者!他玷污了先皇的宣华夫人!”苏威的声音刺破耳膜。
“房陵王是被冤杀的!把皇位还给房陵王!”废太子杨勇的旧部合力把皇帝架到一颗树下,无头的太子突然从树隙中出现,手中抓着自己的头颅,哀哀戚戚地哭道:“父亲,母亲,睍地伐冤屈啊!”
“昏君,他逼死了贺若弼和虞庆则。”转眼间,贺若弼和虞庆则钳制住挣扎的杨广,将鸩酒灌入他口中。
“暗牖悬蛛网,空梁落燕泥。——陛下,你现在写诗可有长进?”早已被赐死的薛道衡就这样凭空出现在杨广眼前,徐徐展开《高祖文皇帝颂》,满眼不屑道,“杨广,你好好听着,我偏要赞美先朝!”
最刺耳的是那些辽东老兵的声音:“陛下还记得在辽东枉死的子弟吗?三十万具t尸体在萨水结成了冰!”
“暴君,魔鬼!通济渠的水中飘着数不尽的尸首。活着的民夫,眼睁睁地看着蛆虫爬满了自己的肱骨。”通济渠的冤魂们则合唱般呻吟:“我们的白骨——正在龙舟下——闪闪发光,照耀着——开皇——大业!”
玉辂突然剧烈颠簸。杨广掀开车帘,看见朱雀大街上跪拜的百姓全都变成了青面獠牙的恶鬼。他下意识去摸腰间佩剑,但是挡不住恶鬼们将玉辂团团围住。
他从重叠的噩梦中惊醒。杨玄感叛乱之后,他时常觉得命在旦夕。全天下都在看他的笑话——突厥可汗蠢蠢欲动,高句丽王拒绝朝见,倭国使节嘲笑他为日暮之处的天子。
刁钻不识好歹的百姓,首鼠两端的朝臣,多头押注的门阀,危言耸听的谏官,全都加剧了他的头疼!
他明明可以令他们人头落地省却无限麻烦的,但是仁慈的,英明的,励精图治的皇帝杨广仍然宽宏大量地允许他们活着,去加固长城,去拓宽运河,去吐谷浑高句丽开疆拓土。
仁爱的皇帝为了千秋万代的安宁制定这样周密的,宏伟的计划,甚至让他们近距离观看自己的卤簿,让这些愚昧不可教化的百姓对帝国的恢宏感同身受。
他们为什么不感恩戴德!
他叫来小黄门,他需要萧后的陪伴。那是他的糟糠之妻,只有和她在一起才让他觉得安全。
皇后比皇帝年长三岁,她经历了被家族嫌恶抛弃,以附属小国公主的身份成为宗主国的王妃,意外地化作隋压制陈的棋子,又时来运转成为一个崭新的,如朝霞般绚烂的朝代的皇后。
她是一个温婉聪慧的女人。年轻时配合丈夫的野心谋嫡成功,登上后位后冷眼旁观,镇静地熬死了良心不安郁郁寡欢的宣华夫人和绝爱幸的陈婤,中年后痛失太子又忙于弥合皇帝与齐王暕之间的裂痕。
皇帝也许只是按部就班地爱她敬她,视她为糟糕过往里沉淀下的唯一温情,但从来没有把她当成一个有才华,有大志,可以辅佐自己的海内小君。
“实现平生之志毕竟是与孔子获麟一样罕见的事。”皇后为臃肿的、萎靡不振的皇帝梳理着发髻。这句话这既是宽慰皇帝也是对自己命运的唏嘘。
“你说哀公十四年西狩获麟?太不吉利了!那和我的大业有什么关系?”
杨广并不是很满意皇后不痛不痒的安慰。他需要视自己为神祇崇敬仰慕,视他的大业为全副生命的顶礼膜拜。
“皇后也听说了前朝那些乱七八糟的议论了吗?也认为征辽有错?还是开挖运河不妥?”他瑟缩在厚重的衮服中,声音阴沉,沙哑,似乎衣服是他唯一的支撑。
“我们去东都行宫多住一段时间,陛下可以适时大赦天下,阿孩最近行事也收敛了很多,陛下不要与他再计较了……阿昭过世多年,我身为母亲,当然神伤,但是皇孙倓,侗,侑皆幼,陛下为天下计,是否考虑再次立嗣之事?”萧后想为自己,为齐王,为国家的未来再做一次努力。
杨广假装震天的鼓乐盖过了妻子的声音,让他听不真切:“是啊是啊,要是阿昭还在就不会有杨玄感叛乱之事。”他莫名的讨厌齐王,讨厌他一副皇位志在必得的模样。这个儿子和他的父亲,兄弟们一样,时常出现在他的噩梦里。
他还在回避!觉得江山永固,国祚绵延。似乎觉得再来一场军事胜利就能重塑遗失的权威,再来一次远巡就能平息扰攘的异见,贯通一条运河就能周转整个天下。
萧后有些无奈,觉得丈夫始终是一个为所欲为的孩子。只是,当天下成为玩具时,一切都不可遏制地堕向了深渊。
后部鼓吹的乐声如潮水般吞没了时间,笙箫鼓角交织成恢弘的乐章,仿佛连日光都在这音浪中震颤。
帝王仪仗的车队缓缓前行,方辇庄重肃穆,小辇轻巧精致,腰辇华贵典雅,金辂璀璨夺目,象辂沉稳威严,革辂古朴厚重,五副辂次第排列,每一驾皆饰以金银珠玉,在晨晖下熠熠生辉。沿途观礼的百姓仰首屏息,惊叹声此起彼伏,却又在禁军冷峻的目光下迅速沉寂,只余下低低的抽气声。
车队之后,黄麾仗队肃然行进,千牛卫执黄麾大纛,仪容整肃,步履如雷。紧随其后的殳仗队手持青铜殳戟,寒光凛冽,震慑人心。
最后压阵的,是遮天蔽日的旗队。绘有辟邪、玉马、黄龙、麒麟、龙马、三角兽、玄武、金牛等神兽的旌旗猎猎翻飞,在风中舒展如活物。日光穿透旗帜,投下斑斓的光影,整条朱雀大街仿佛被笼罩在一片神话般的华彩之中。
在声光漩涡的末梢,随行低级官员和家眷的车马慢慢前行。李世民就在这些车马的中间。不在大驾卤簿正式队伍中的尴尬处境令他不太想在此时此地遇到沿途观礼的亲友。
漫天黄尘中,他有些意外的看到那一抹活泼的天水碧,后背一下子在马上挺直了。
他策马来到长孙青璟面前,开心得一时只是傻笑。不过他们的相见也不免遗憾,少女毫无一丝惊险地找到少年,少年甚至没有跻身卤簿的正式行列。
更糟糕的是,他们聊不了几句话又要分开了。
“李校尉,无恙啊!”她像只小猫一样慵懒地靠近,风吹开了羃和满眼的笑意。“我哥哥刚才跟着卤簿去数车辇,旗子和团扇了。我们看导驾和引驾的仪卫里没有你,哥哥就说你你是库直,一定跟哪个藩王的车驾在一起,猜错了赔我一只鹦鹉。我们还在齐王暕,秦王浩、赵王杲和燕王倓的卫队里找你呢!主上不喜欢齐王,秦王只是侄子,赵王年幼又是庶出——嗯——我和哥哥说,你要是和燕王在一起就好了,他是昭德太子的长子,皇帝爱他,将来多半要继承大统的,那你就有从龙之功了……”
“谢谢你操心。”李世民脸红了。
“哥哥说我蠢,燕王年幼,齐王能兵,皇后又宠爱齐王。皇帝百年之后叔侄必有一战。我就改口说,那赌齐王,让你给齐王当库直,仍不失从龙之功……”
“其实我……”
长孙青璟又兴奋地把她和长孙无忌的争论全盘托出:“我们争了半夜,也没争出个所以然。唉,皇帝的心思真是太难测了——要不你让唐国公求求裴矩,让他说动陛下把你安置在秦王浩身边,他是闲散王爷,你陪他下下棋,练练箭就可以了,也不会卷入夺嫡之争中。”
她俏皮一笑:“之前都是瞎想,你平安回来就好……”
“谢谢你为我考虑得那么周全。”李世民低下头,有些抑郁地说道,“其实我还没资格和藩王们在一起。”
“啊,我随口说说的,你不要放在心上。陛下到了洛阳就会有所安排了。现在,阿彩又去找我哥哥了——你俩总是阴差阳错。”她甩动着帔帛示意长孙无忌沿街跑回来,“我听大志说,你如今可是校尉啦,与他们几个都不一样了。”
“我不是校尉。被人听见要笑话的。”少年的脸有些红,“差校尉太远了。我只是库直,一个古怪低级的北语职位,连正式的委任状也没有,皇帝的口头任命也很潦草。我都不知道这个鲜卑语读音的职务有无对应的正语。陛下现在一时把我忘记了,也不知到了东都能不能回想起来?啊,我父亲在陇右一立功一得民心,陛下就会猜忌起我他,顺便想起我来了。”
“轻点声。”青璟听说最近很多人因为捕风捉影的罪名而被处死,并不想李世民陷进去。
她的后背突然被钝物无端地捶打了一下,李世民的马嘶鸣不已作人立之态——一个疯子就这样不管不顾地朝着出行仪仗尾部的官吏车舆中冲去。
“大兴城的百姓们,快藏好家中美貌的幼女,尊贵的陛下要派爪牙抢走你们的掌上明珠!保护好你们的女儿啊!”凄厉的,癫狂的声音在围观的人群中传播。不久,缇骑卫兵应声而动,拖走了这个满口胡言、企图冲进卤簿尾梢的疯老汉。
李世民和长孙青璟被声嘶力竭的吼叫吓得目瞪口呆。
“你舅舅和母亲还好吧?”李世民控制住受惊地马,想释鞍和长孙青璟好好聊聊,却被长孙青璟阻止。
“我们都好,我替你把话传给全家了。外祖母特意叫我们来送行。说来你还是我们一家的恩人哩!”长孙青璟坦诚又矜持地说道,“虽然那天我们本来也能逃出去。”
李世民夹紧马腹,轻柔地控鞍靠近长孙青璟一些,微笑道:“那是自然,你哥哥勇毅,你机灵,都像你们的父亲右骁卫将军。”
长孙青璟本来只是小小的骄傲一下,并非不识好歹。但是李世民的夸赞反而让t她脸红了。
她自认为端庄守礼,但外祖母那句“恩人”的提醒让她放下一部分矜持,开开心心来大兴城送别李世民。
“我哥哥是肯定回来送你的。”长孙青璟脸一红,“我念着你因为我们家的麻烦事被你大哥吊起来抽了一顿,就想着也该来送送你。”
“哦,是外祖母逼着你来呢还是自己想来呢?”李世民有些调皮地追问。
“当然是我自己想来看皇帝的车驾咯。”她答非所问,又无比好奇地问道,“你这十天过得怎样?——舅舅都不让无忌来找你。”
“背了一堆陛下的诗文;学了四声八病,做了几首歪诗——张先生已经断言我不会因为诗写得比陛下好而下狱;学了一堆蹈舞礼,母亲说我舞跳得不错,至少不会踩同伴的脚;滞留大兴洛阳亲戚说我穿得太村气;除了骂人蠢的话,我一句吴语也没学会;因为不出门,王无锝误以为我因争夺白鹘‘将军’被宇文家害死了,急得到处打听我的下落。”
青璟咯咯笑了起来:“你这十天准备得够详尽的。”
“你是洛阳人,你外祖父是齐人,你们在中原一定有许多亲友,需要我带信吗?”他自告奋勇地问道。
“你到了洛阳,能帮我打听一下兵部尚书斛斯政的去向吗?斛斯尚书跟舅舅往来密切,近日离奇失踪了,有传言说他在辽东现身。又有传言说那是高句丽人的反间计,尚书本人可能已遭刺杀和抛尸。你到了皇帝身边,一定能见到宇文父子,他们耳目众多,一定在调查此事。我看舅舅最近忧心忡忡的,也不知道怎么帮他——喂!他在这里——”她又朝着长孙无忌挥了挥帔帛。
“好的,我设法打听。替我谢谢你外祖母!还需要我替你带什么呢?”
长孙青璟踌躇了一下,眼中突然闪现出仰慕的光芒:“你认识秘书郎虞世南吗?”
“不认识。”李世民想了想,“只是听母亲说起过。”
“那是紫金光禄大夫虞世基的弟弟。”
“他哥哥的名声倒是如雷贯耳!”李世民笑了,不知道青璟为什么牵挂起一个佞臣的弟弟。
“能替我向他要几个字吗?或者你自己想办法弄几张他丢弃的帖子手条,随意涂鸦的就行,比如‘夜来腹痛帖’‘脚痛帖’‘请假帖’之类的……”青璟有些局促地举着尴尬的例子,“能够收到这样的纸条,我就得意坏了。”
“好的好的,我懂了,带字的就行,一定办到。等我发达了,就再让这位大才子替你写一扇屏风。”李世民心中已经开始盘算怎么通过杨广和虞世基唱和,然后若无其事地打听起他的弟弟虞世南,最后拿着自己临摹的王字讨教虞世南,软磨硬缠一番,虞世南总会给国公儿子一个面子示范上几笔,那就把这难事办成了!
“好啊,一言为定。”长孙望了望队伍的尾梢附近,“我哥哥看见你了,待会儿我就不插嘴了——”
她犹豫了一下,忽然微笑着问他:“你看看我的羃,轻纱的宝相花暗纹好看吗?”李世民觉得自己一定是高兴得眼花了,她甚至无意识地摆了一下腰。
一点也不好看,显得你像一只行走的鸟笼!这是什么累赘?摘掉了羃你才好看!
但是从他口中说出来的又是另一副情形。
“好看!”他干脆利落地逗笑了长孙青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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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大家聊聊:这张主要写写广神大排场和内心虚弱。
小情侣的送别带一点对未来的铺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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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孙青璟最近喜欢在南山高处散步,期待看到一只白鹘将身负信函飞越群山。
虽然白鹘要捎带的书信很多,但是每一次必然有一封是独一无二的。
长孙情景身侧是汩汩的泉水,从山崖的罅隙中倾泻下来,垂挂在墨玉般的嶂壁上。水声潺潺,时而如环珮相击,时而似絮絮低语,与山间偶尔传来的鸟鸣应和着,轻轻流淌过少女紊乱又甜蜜的心间。
长孙青璟找到一块从山岩上翻卷而出的兀立的光洁的石块,石块在交映的疏条下散发着温润的光芒。她拂去石上几片金黄落叶,轻轻坐下。
她从怀中取出那封带着少女喜爱的泽兰香气的信笺,拆除蜡封,细细展开。藤纸发出轻微的脆响,伴随着阳光的起伏,似乎诉说着来信者跌宕不定的思绪。
违径旬日,思慕毋宁。
东都自今上即位来已经成为比大兴更为奢华的所在。只可惜我平日只能在李家积善坊旧宅,邙山别业与紫微宫之间走动,鲜有机常有会畅游一番。
我还是没有机会成为任何一位亲王的幕僚。
陛下初时对我颇多试探,常有骁果假意与我亲近,意图套出我和父亲对陛下反复无常的怨言,可惜均被我厉声呵斥了回去。近来这样的试探也渐渐稀疏了,陛下的兴趣显然又转到了别的勋贵身上。
陛下身边果然环绕着你所说的那三类人。
裴矩一边附和着陛下一边献上了《西域图记》。可惜陛下只爱听他的阿谀之词却嫌《图记》毫无文饰之美。草草赞许了几句便将《图记》束之高阁。每次看见裴矩失望地跪拜在杨广面前,我恨不得抢来《图记》自行览阅。
我想裴矩作为末等聪明人与那次等一等之人多少有些不同。比起东都的犬马声色,他甚至更怀念几十年前给右骁卫将军充当副手,在突厥出生入死的经历,怀念那个男儿有不世功业可建的年代。
当然,陛下是不想弄清他真实想法的。
次等聪明人虞世基简直是南陈江总一类的货色,薛道衡九泉之下有灵也会耻于曾与这样的标准“狎客”为同僚。内史侍郎终日思量的便是如何妙语连珠地挖苦臣下们的应制诗文,比如挖苦我的诗文徒有一纸王字可观。当然比挖苦众人更难的是如何每次唱和时都让陛下压着他一头又不被陛下察觉。
宇文述与云定兴大概就是传说中的顶尖聪敏之人了。这二人天天盯着群臣的异动以便在陛下面前捕风捉影。陛下平时想起惩处某人,往往让宇文述前往宣布敕令,于是宫中年轻的骁果们暗地里管许公作“夜枭”。因这头报丧鸟刚被陛下从狱中放出,故而近来办事颇为麻利。
而云定兴在我眼中便比宇文述更加可恶了十倍。他不但向陛下进献奇装异服,像个长舌妇一般聒噪,甚至常常与卢尚服斗气比试谁剪裁的男装更为美观得体。陛下竟然也由着他们在自己眼前舌战争宠,甚至充当仲裁者。双方委实争论不下时,陛下便将我叫去试穿那些式样纹饰都翻新的怪衣服。
好在云定兴新任了外职,不日离开东都。在宫中任职的姿貌瑰伟的少年便暗自庆幸自此只受卢尚服一人荼毒了。
我表姊仍是嫌我穿得一身村气。
我眼见的“国家大事”也便是这些了。当然,有时叛乱的急报如雪片飞来,陛下置若罔闻或者宁愿只听虞世基一面之词;有时陛下一时兴起,便连砍数位谏官的脑袋,这其中自然少不了裴蕴的功劳;有时迷楼里吊死个从未一睹天颜的妃嫔,陛下便诗情大发,累得一群根本听不懂他在写些什么的年轻人与他一同凭栏迎风落泪;有时宇文述振臂一呼,便引得群情激愤,大谈收复四郡,惹得陛下龙颜大悦。
我日日混迹于这群人之间,竟也学会了几句吴语讨好陛下。
大家都对斛斯政失踪之事讳莫如深,王尚仪劝我不要过问此事。待我与宇文驸马熟络之后再详问他。
近日没有见到虞世南。待我继续问询。
除此之外,洛阳一贯晴好。白马寺中有种从汉中引进的不知名鲜花,长得很惹人爱。也不知花蕾置于信中历经颠簸是否大半损毁。若不喜望明示。
你是否已行笄礼,若已行,能否告知新取的字。
李世民再拜言
信纸卷展的末端,一枝方含苞却已经干枯的牡丹落在长孙青璟的怀中。她心头微跳,呼吸急促,急趋离开山水胜景,骑马回到终南别业,迫不及待地拈毫弄管。
奉辞言展,遂隔数旬。時候徂秋,能无驰仰。
如公子所说,这里的男子们谈论最多的也无非时局,征辽等。年轻郎君们的争论焦点无非有三:四郡有无必要收回,如何以最小代价收回,近年役使民力是否已达顶点。
无忌近来颇有些无所事事,所幸尚有薛、颜两家同龄郎君与他同游。他定会在信中长谈一番,我也不多赘述。
你送的花颇为新奇漂亮,多方打探也不得其名。幸得吾友颜希和博闻强识,告知此为木芍药、牡t丹、鹿韭,早年生长汉中,近年才有爱花之人栽培。花性高傲,非天凉不开,一瓣萎谢便全朵皆败,决不委曲求全。这性子倒是很让人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