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夏:云涌篇by鱼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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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逞强,上来吧。”李世民弯下背,“今天我父亲面圣,晚上回府定要与我和母亲商量大事,我不陪你磨蹭了。”
唐国公李渊行色匆匆步入太极宫。在徘徊瞻顾中,王尚仪盼来了舅父。
李渊致意:“尚仪好在!”
王尚仪还礼:“唐公无恙!”她导引李渊进入内殿。一路上,两人甩开宫中耳目。
“舅父但说无妨,身后的两位女史俱是甥女的心腹。”王尚仪凑近李渊,“家人一向可好?”
“玄霸一年前夭折,你舅母身体偶发气疾。其余一切如常。上次你写密信来之后,我颇费了些周折,装了半载重病,也不料二征高句丽时又被起用。这几月忙于慰抚涉及杨玄感之乱的要地……”
王尚仪将李渊拉到一边,忧心忡忡道:“当今心思难测,据说西行回大兴后噩梦连连,怕是又要去东都待上一些时日,又听得几位尚宫提及北巡的打算。此次召见,怕是有新的任命。但是舅父又听闻舅父代天子宣威各处时颇得民心,心生猜忌,故而又要玩一玩测试臣下忠心的老把戏……”
李渊冷汗涔涔:“依你之见,陛下是动了杀心呢还是特意敲打我?”
“舅父!”王尚仪抓住李渊手肘,千叮万嘱,”无论陛下给出多么苛刻的条件,只要还不危及身家性命,务必毫不犹豫地全盘应承下来以图后事……”
李渊无奈点头:“那是自然,为我通报吧。”
太极宫偏殿一角,杨广箕踞而坐,逗弄着新进贡的孔雀。李渊长揖不起。半空悬着的金累丝香囊外壁氤氲着一团青烟,皇帝的脸就在这缭绕的青烟中若隐若现。
杨广手持卷轴,慵懒地打着拍子:“‘暗牖悬蛛网,空梁落燕泥’——可惜薛玄卿再也不能与朕唱和了,可叹,可叹啊。嗯,‘张四维而临万宇,侔三皇而并五帝’——此亦为朕平生之志,可惜这傲气冲天的醋大偏要致美先朝看清朕,实是可恶!”
李渊伏地附和道:“陛下所言极是。”
杨广故作惊喜:“叔德来了!”他收拢起薛道衡的诗文与他对自己的满腹抱怨,两眼惺忪地近身:“快快快免礼,你我兄弟许久不见,你对朕越发生分了,真让朕心中酸涩。”
李渊道:“陛下西巡之时,臣抱恙不得从幸,无法目睹陛下威仪;东征之时,恨不得为陛下牵马执蹬,做一阵前先锋,可叹督粮职责在身,不能亲奉圣驾,实是抱憾终身。”
杨广揉着萎靡的面庞道:“为玄感之事,我不得不亲自回西京查办这些悖逆之臣。大兴真是个散发着腐臭的地方……太极宫、大兴善寺、玄都观、曲江、仁寿宫都充斥着这股令朕作呕的味道……对,仁寿宫,仁寿宫……”
他突然激动地抓住香囊,拼命摇晃着。“无论焚烧多少安息香都无法驱散这股腐尸般的恶臭!”
他咆哮着,狂躁不已,摇晃着他战战兢兢的表兄,“你闻到了吗?腥膻,腐烂!你闻到了吗?来人啊,将尚寝局府库中的香料全给朕找来,堆满太极宫!点燃!全都点燃!”
身边的孔雀被这尖刻的阴森的咆哮吓得长鸣一声,扑着翅膀跳到屏风之上。
李渊匍匐在杨广脚下,顿首劝解:“陛下,陛下,陛下保重龙体要紧,这感觉想来是陛下为天下操劳,鞍马劳顿所致……”
杨广缓缓坐在李渊身边,诡秘而又亲切地地说道:“叔德,朕昨晚又做噩梦了。梦中的人,都已经故去,只有——只有你还陪伴着朕……真是难得……”
李渊额上汗水滴落到猩红的地毯上,眼前闪过了贺若弼、虞庆则和薛道衡,心中想着如何恳求皇帝让他体体面面地与妻儿话别。
“陛下亲征高句丽之时,臣无时无刻不在为陛下和大隋江山祈福,感谢上苍赐给万民一位比肩尧舜禹汤的明君圣主……臣以总角之年陪伴陛下至今,虽万死亦无憾矣!”唐国公说得一片赤忱,恨不能剖心明证。
杨广俯首拍了拍表兄的后背:“此话当真?”
“臣对陛下一片丹心,天日可鉴!”
两人对视,对峙良久。杨广面露得色。李渊坚信自己又一次蒙混过关。皇帝表弟的自负战胜了直觉,战胜了真真假假的谶语。时间又一次站在来唐国公这一边。
“好。”嗜血的渴望暂时收敛,奢靡的贪欲开始滋长。“朕在大兴时,总觉得自己会一天天衰朽下去。现下朕打算取道洛阳,然后巡幸塞北以张天威。之后用事于辽东,让牙尖嘴利搬弄是非之人看看到底谁才是‘张四维而临万宇,侔三皇而并五帝’的一代雄主。至于你,择日前往陇右慰抚豪右,为朕分忧。总之,你告诉那些大族,玄感之事过去了,只要今日起竭诚尽忠,皇帝便既往不咎……”
“臣定当殚精竭虑,万死不辞!”李渊几乎喜极而泣,竭尽全力叩谢圣恩。
“只是朕这里还有一件为难的要紧事情须得叔德相助。”杨广又开始矫情地试探。
“但得陛下一言,虽千万人吾往矣!”李渊也以同样的造作回应表弟。
“你呀,不要把朕所嘱之事想得那么骇人听闻嘛!我即将前往东都,宫廷宴饮、游猎之时年轻人多才热闹有趣……我听闻叔德次子擅长骑射又能言善辩,心中很是喜欢,于是想将他带在身边,令他从幸东都及塞北,一来彰显我对唐公荣宠,二来方便你我交通,三来也希望他眼界开阔将来成为国朝栋梁之才……不知你意下如何?”
这事态果真如外甥女所料!皇帝的眼线果然对他家中情况了如指掌,将自己的最爱的儿子扣在身边来要挟他安心讨贼,确实老到又不着形迹。他在脑中挨个儿排查谁给皇帝出的馊主意——裴蕴,他会直接罗织罪名;裴矩,他忙着西域事务;虞世基,他没这胆子;宇文化及,他没这脑子……
李渊把所有狎客佞臣的行事风格在心中转了一圈却毫无头绪,心中默念:“莫非这是皇帝自己的主意?那是再糟糕没有了。”
他只觉得自己和儿子都凶多吉少,不禁锁眉,俯首道:“只是犬子他……”念及一家老小及关中河东亲眷,他终于狠心改口道,“犬子向来顽劣,今得陛下拔擢,实是三生有幸!臣安敢不奉陛下口谕!”
“我见见自家小亲戚而已,说什么幸不幸的?我记得这孩子小时候,我还在母亲文献皇后处见过他。对了,你家二郎名唤作什么来着?”
“世民。”
“哪两个字!”
李渊内心承认这个名字带着一点与自己身份不太匹配的野心,但是也不算太过张扬。但是他还是把“济世安民”的初心给吞回喉咙口。
现在的他比杨广本人更加厌烦诸如“日月照龙舟,淮南逆水流,扫尽杨花落,天子季无头”之类的民谣。每次在朝堂上听到同僚们谈及“李氏当为天子”的谶语,他都恨不得捂住对方的嘴。
此刻,他只想尽量让皇帝从猜忌中舒缓过来,用毕生急智去圆一个谎:“是《晏子春秋》里的话:‘婴则齐之世民也,不维其行,不识其过,不能自立也。’陛下也许曾听臣僚们笑话臣,自从长子出生后,又连生五女,迟迟等不到第二个儿子。等到了这个孩子,又有新的忧虑。次子无法袭爵,臣又实在宠爱他,便一直妄想着这孩子成为齐相晏婴一般的宰执,这名字确实有些惹人耻笑了。”
杨广也被这一番看似实在的剖析逗乐了:“你这阿婆面不但长得像阿婆,就连心思也这么婆婆妈妈!哈哈,不过父母的舐犊之情不该被耻笑。嗯,不维其行,不识其过,不能自立也。这句话朕是说不出的喜欢。这样吧,让这孩子先当个库直,好生准备,随朕同去东都。一路上给皇子皇孙们做个伴也好……我也倦了,细枝末节就让云定兴、宇文化及再与叔德详说。”说罢摆手示意李渊离开。
一路急趋的李渊险些撞倒了尚寝局捧着各色香料和香囊盒前来的女史。
“又有皇亲国戚多活了一天?这次是谁虎口脱身?”心直口快的年轻女史嘟囔着。
唐国府。
李世民一边解佩刀一边脱胡服,风一样跑过几重门。大叫:“阿耶,阿娘,大哥,四弟!我今天过得可快活呢。”依稀的、沉闷的暮鼓声回荡在滞涩的空气里。
一身素衣的长孙纫佩像只突如其来的小猫,叫着“阿舅”跌进了他怀里。
女孩手里举着一只豆娘双股钗向他炫耀:“外祖母给我的。”
四姊李陇月上前招呼女儿:“不要到处跟人炫耀首饰。”
“四姊也在啊。”李世民逗弄着三岁地甥女,有些惊喜。
“孝t政大祥过了,他父母允我带女儿回李家小住。”李陇月慨叹道,“琼曦姊来信说过几日来陪我……”
“令武来吗?”女孩捕捉到了母亲与舅父言谈中最重要的讯息。
“来。”李陇月微笑点头。
长孙纫佩开心地从舅父怀中滑落到地上,跑到庭中看孔雀。
“她知道吗?”李世民指了指长孙纫佩,意有所指。
“我也不太明白小孩子的心思,她有时不太明白为什么父亲去了洛阳那么久都不回来看她,有时又跟大孩子似的说阿耶在北邙地下也不知道怕不怕黑?这孩子以后的路估计比别人难走些——”四娘李陇月叹道。
阿姊你也是啊——李世民默默说道。
“阿娘,阿舅,孔雀开屏啦!”长孙纫佩指着孔雀向长辈们报讯
又是一个丧父的女孩。李世民皱了皱眉。鼻子有些发酸。
唐国夫人窦氏迎上来去,嗔怪道:“你父亲与兄弟去大兴四处拜会故旧,你却缺席;四娘好不容易与我们重聚,你又不见了踪影——该罚!”
窦夫人的语气并不严厉,只是纯粹的玩笑,她继而又转向孔雀开屏的方向:“你看纫佩这孩子,是不是越长越漂亮了?”
“当然,越长越像她外祖母了。”李世民露出一个顽皮的微笑。
李陇月招呼长孙纫佩回屋:“阿娘,二弟,你们说要事吧……”她的神色,突然又凝重起来,似乎从即将完全除去丧服的释然中跌入另一种不详的预感中。
窦夫人上前正色道:“毘提诃,你差点被缇骑抓去打板子的事待会再说。我先与你说正经事——你阿耶不日将去陇右赴任,为陛下安抚豪族……”
“陛下终于重用阿耶了?天大的喜事啊。”李世民匆匆换下靴子,“阿娘,我今日……”
他觉得今日简直双喜临门:父亲高升,自己又幸遇佳人!他与母亲一向无话不谈,他一定要为那个给自己点评诗文、陪自己看日晕的女孩在大吹大擂一番,让母亲也心生好感。
窦氏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但是你父亲得到今日的地位是有交换条件的……”她些许停顿了一下,踌躇着怎么说才不至于太刺激这个从小都不离父母身边的儿子:“作为效忠的条件之一,你必须以库直的名义留在陛下身边,从幸东都。世民,你应该懂得陛下的意思。我和你父亲也会设法令你早日归家……算了,这些还没影的后话先不提……你那性子,和达官贵戚也不知合不合得来?”
若是早年,窦氏听闻皇帝要将儿子留在身边,一定会撺掇儿子勉力奉承主上,为自己谋一个锦绣前程。如今眼见天下狼烟四起,皇帝昏悖颟顸,李氏名在图谶,窦氏未免心生异志,便不愿意儿子如人质、如佞臣般伴驾于杨广身边了。
“也就是说,我,一个唐国公无法袭爵的儿子的自由换来了阿耶的新任命?现在父亲手里有骁勇的兵士,有自由裁夺的权柄,有笼络人杰的机缘?”李世民笑嘻嘻地问母亲。
“是。”窦氏也不知这孩子为什么如此兴奋。
“那把我送出去换个好官职就行!就是父亲在涿郡如此尽职,陛下才给我个库直,连个校尉也不赏我,未免太小气了。”李世民回复了孩子气的抱怨。
“就你话多!库直也是随口说的,没有门下任命。”窦氏手执纨扇打向儿子的脑袋,轻轻落下。她心中感慨,这不愧是自己最爱的儿子,总能设身处地为家人着想,“该做些什么心中可有数?”
李世民略一思索道:“是,明白。”李玄霸的去世让窦氏深受打击,气疾时常发作。此时再如小儿女一般惺惺作态怕是会让母亲承受不住。
李世民便很托大地向母亲承诺:“阿娘勿要担心,不就是陪着陛下吃喝玩乐外加游猎吗?样样都是我精通的。”
见窦氏瞪了自己一眼,他又赶紧补充道:“得觐天颜,自然每天在陛下面前感慨父亲忠贞为国,若是有小人进谗,一定要拼了此身为父亲辩白,切不可逞一时之气。”
窦氏有些倦容,坐回茵褥上:“让你最后一个得知此事,阿耶阿娘也觉得有些对不住你。不过你兄长毗沙门为人怯懦,遇事不敢据理力争,我只怕他受奸人欺凌;玄霸身体尚佳时倒是很适合做个弈棋待诏、作诗待诏,可惜天不假年;三胡相貌丑陋,连我都厌恶他,送去陛下身边恐怕给你父亲惹祸;智诠年幼又兼妾生之子,没有资格,皇家还会认为李氏故意轻慢。思来想去,既然有奸佞告知主上你是唐公爱子,皇帝又点名要你去东都,便断没有偷梁换柱的道理。”
李世民长跪在窦氏身边:“无妨,阿娘,这是一笔阿耶稳赚的买卖,我会小心的。你替我准备一下即可。还有,我看中了都会市的一只白鹘很久了,央了阿耶很久都不许买。这次就算作为补偿答应我罢。”
窦氏点头道:“好。现在全家都仰仗二郎在皇帝跟前周全,可不得讨好你吗?——对了,你方才说今日见了何人?是不是之前跟我说过的前任右骁卫将军的儿子?你又得跟长安的好友一一作别了,真是人生无常!”
李世民握着母亲冰凉的手,微笑道:“没什么大事,我改日跟你说。时辰不早了,母亲早些歇息,养病要紧。我晚上再问问父兄有何嘱咐。”
也许这就是七彩的日晕的预言?少年谨慎地思忖着,祸福相倚,父母的担忧兴许是自己的时运呢。
“明天先把终南山的石子送到玄霸墓前,再去找王无锝买白鹘,随后跟她告别。”想起长孙青璟时,他的心被一只猫爪轻轻挠着,很是惬意。
“来日方长,父母现在正在为我的事愁肠百结,父亲方才为全家躲过一场杀身之祸,母亲最近为又气疾所扰。我若是今晚急不可待地提起她,显得既不体恤父母也不尊重她,还是等我平安归家了,再跟他们细说青璟的事情。啊,说不定归家之日我已经立下军功,擢升六品校尉了,到时风风光光去找她,堂堂正正恳求父母,也不算唐突佳人。岂不妙哉?”想到此处,他走路都带起来一阵旋风,心中最后一丝阴霾也消散了。
次日晨钟响起不久,都会市最负盛名的鹰隼铺里,主人王无锝正检视一排排鸟笼,旁若无人。李世民紧随其后。
“不,‘将军’是不卖的!”王无锝自顾自给鹞鹰们喂食,斩钉截铁地回答。“前日宇文家遣人来游说,说愿以先帝所赐珍宝换取我的‘将军’——谁不知道宇文化及又想将我的爱物骗去充当主上的玩物。我当即便回绝了。王某有个坏毛病——我的鹰隼,凶猛,聪明,忠贞,从不自卖自夸,识货的自然懂,非高价不卖,非真心爱鹰之人不卖!”
“开个价吧。”李世民逗弄着白鹘,一副志在必得的淡定模样。
王无锝回头道:“李公子,以你我嗜鹰隼如命的共同志趣,以你我多年来的交情,这满室鹰隼随公子选取,我心甘情愿相赠——唯独白鹘‘将军’是例外。我实在是舍不得它,你看,为了保住它我都不惜得罪皇帝的嬖幸之人。所以,公子还是另作考量吧。不如看看这个——”
“王郎且慢!”李世民击掌示意家生带上厚礼,两个身覆黑纱之人被带入室内。“我知王君珍爱‘将军’,但我爱它之心分毫不差。绝不会像宇文家那般敷衍。今日特奉上我的一片诚意。”
家生拽下覆盖着“厚礼”的黑纱,肌肤胜雪的新罗婢与黝黑可鉴的昆仑奴便呈现在王无锝面前。
“这是?”王无锝下意识地吞来一下口水。
李世民真诚地说:“这是我的一片诚意。郎君应该也闻听‘绿毛兔子’这个名号吧?”
王无锝高叫道:“岂会不知?那可是利人市的有头有脸的人物,向皇家进献新罗婢与昆仑奴的那只‘绿毛兔子’了。我闻听那兔子也有一怪癖,只卖这些从林邑、新罗逮来的少男少女给三品以上官员豢养炫耀,三品以下免谈。若能得到‘绿毛兔子’手头的奴婢,便可在两京的同僚间威风上好几日。难怪达官贵人们都追在那条短尾巴后面狂奔不止。”
李世民哈哈大笑:“我便不与王郎说这些闲扯的传闻了,但说正事要紧。我实是爱煞了阁下的白鹘,愿以从‘绿毛兔子’处所得奴婢二人换取‘将军’。平心而论,不可谓辱没‘将军’及阁下。不知阁下意下如何?”
王无锝既诧异又兴奋,了酒一般喝醉绕着一黑一白一双奴婢转了数圈,沉吟片刻,艰难摆手:“容我三思。”
“你可想周全了。我实是有要事在身,不日离京。我的爱鹰之心及出价决计不令阁下有明珠暗t投之感。再者,宇文家既然盯上了阁下的白鹘,阁下又断然拒绝,就难免遭他记恨,万一有人直接禀明陛下阁下之处有珍宝,只恐怕阁下落得人财两空。阁下若是看得起世民,便莫要再搪塞,皆大欢喜岂不妙哉?”
“好!就这么定了。”王无锝一咬牙,抱过白鹘:“你可好生照看它……”双方都高兴地如偷到鸡的狐狸,会心一笑。又极度害怕对方突然反悔,便匆匆道别。
朱雀街上,李世民与家生一人一骑,缓缓前行。
李世民叮嘱这驯养禽类的家生道:“我只给你十日,让‘将军’习惯从东都别业到终南别业的路程。论理是无甚大碍吧?”
家生抚摸着白鹘回答:“那王无锝确实并非虚夸,就短短相处片刻,我便可认定‘将军’灵性极佳,飞越这点路程理应不在话下……二郎——家中还有有几件要紧事,娘子嘱咐我务必提醒你。”
“嗯?”
“娘子特别嘱咐公子忙完此事之后速回府,试穿宫廷时兴的宴服;之后勿忘再看一卷陛下的诗文,最好背出来,晚上由大郎考问;张后胤先生说,别的经学课业可以放一下,最近跟着他学一下吴语;国公说,皇帝喜欢写诗,二郎最近也得学写诗,能唱和就行,反只要写不过皇帝,就不会因为这个招来杀身之祸……”
“你不准笑话我写的诗!”
“这是国公的原话。”
“你等等,”李世民一时听得头晕目眩,勒紧缰绳。“除了我的傻弟弟,家里还有比我更镇定的人吗?”
“我看没有。——柴府那边说可以让马三宝过来陪二郎练习弓马。——公子,今天在外面也逛得够了,还是回府跟着张夫子学写诗、学说吴语吧。”
“张先生不是昆山人吗?”
“昆山属吴郡。”
“你真是博闻强识。”李世民调转马头。“我稍后再学这些无用的课业,先去南山高氏别业散散心再说。”
家生焦虑地问道:“娘子要是问起,我可如何交待?”
“就说我被白鹘叼去了终南山,回不去了——驾——”李世民头也不回地纵马远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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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话别(2)
胭脂色的朝霞铺展在南山上空,不久碎开,从横竖的纹理中漫出了千万道金光,在南山上空织成宏伟的锦缎。秀拔的峰峦,蔓披的树林,萋萋的芳草由青黛转为油绿。
高氏别业前厅,李世民焦急地踱步等待婢女小娄的回禀。他该和长孙青璟说些什么呢?
好消息是他父亲升迁了,成为皇帝的准心腹敲打陇右豪强;坏消息是:皇帝还是不够信任他父亲,升迁的代价是携他李世民同去东都。
——前者似乎不该成为他炫耀的话题,后者又平淡得不值一提。
她会担心他吗?无论如何,他需要亲自与她道别,设法表明心迹又不能吓到她。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传来,小娄匆匆从内室跑向前厅,把李世民从纷乱地思绪中拉回来。
“如何?”他今日的行事确实有些莽撞,心中惴惴不安,又渴望有人回应自己的热情。他甚至不敢抬头看小娄的脸,总觉得这个伶俐的女孩子正在默读他内心所想,然后告诉那些围拢在长孙青璟身边的点茶的、梳妆的、捧砚的各色婢女,大家便一齐在背后笑话他!
小娄上前致意,今日的胭脂搽得过浓,令人觉得有些滑稽。
“禀李公子,南山别业中现在只有长孙娘子一人。娘子说,难得休沐,郎君甥舅二人皆在大兴与陆词陆法言夫子和他的高徒长孙敏行公子交游。老夫人,我家鲜于娘子与高娘子恰好由两位郎君携去了大兴善寺,不到暮鼓擂起之时怕是不会出城。娘子感念公子今日前来拜会我家治礼郎与小郎君。但事不凑巧,亦不愿耽搁公子时间,便命奴婢如实相告。娘子帮不上公子什么忙,只得待家人回府后禀明公子来访一事,公子只待我家小郎君不日回访便可。若事有紧急,娘子便令家生前往城中将人都寻了回来,不过只怕公子枯坐无聊。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这是直接下逐客令了吗?李世民顿感兴意阑珊,觉得之前两人在磐石上开心谈笑一事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长孙青璟是个循礼端庄的女子,不过因为舅父与兄长的面子勉强与自己见上一面罢了,他怎么就胡思乱想这么一个矜持的女孩会给自己什么逾礼的暗示了。
他果然既自大又唐突,活该吃闭门羹。
李世民摆手道:“我岂敢为一点小事劳动高府上下大动干戈,既惹得治礼郎与你家小郎君败兴而归,又搅扰诸位娘子们难得的清闲。”
“那公子今日只得白走一遭了,娘子特命奴婢再三致歉。——娘子已经嘱咐家生给公子的白蹄乌喂饱粮草,公子你看……”小娄心中也不免遗憾,准备引导李世民离去,眼珠子却是灵活地转个不停。
“难道就此打道回府学写诗?”李世民心中嘀咕,忍不住再为自己挣扎一下,“等一等——娄娘子,烦劳再为我转达一次,我今日之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若是无人转告,只怕要等到数年后再与治礼郎一家相见了,到那时物是人非,令人不忍卒想。我自踌躇不知所措,劳你家娘子为我出个主意。”
“好啊!公子再等等!”小娄点头,灼红的脸色随着阳光忽闪忽闪,好像两条赤狐尾巴在恣意摇摆。
她也如插翅般疾跑回报。
“喂——不要再喂了,马要撑死了。”马厩处传来少女与部曲的争执,李世民猜测那是阿彩在大呼小叫。他居然连她贴身婢女的声音都记得,真是荒唐又甜蜜,滑稽又酸涩!
“无妨。尽管喂。白蹄乌是千里马,饕餮之甚,撑不死的!”李世民大声回应着。
高氏别业正堂,观音婢端坐于主座之上,指尖局促地在凭几上打着拍子,时不时瞥一眼两边的贴身侍女。她的面前摆上了一扇屏风。
小娄延请李世民进入正堂,李世民隔屏风向长孙青璟模糊的身影致意,然后落座。阿江奉上新煮的茶水与菓子。
“我也不知公子前来。准备仓促,阿江毛手毛脚的,茶也煮得急了些,不过把冰片龙脑给减量了。菓子也做得粗劣了些,不过里面夹着刚晒的桂花干。不成敬意,望公子海涵。”长孙青璟拨弄着身前的茶杯,也不知李世民来意。
“哪里?分明是李某唐突求见,搅扰府上,蒙娘子看在治礼郎与尊兄面上愿听某一番罗唣,实在是感激不尽。”李世民小心翼翼地说道,只怕一言不合被轰出别业。
“公子但说无妨,我尽力一字不漏代为转达。”长孙青璟懒散地说道。
“蒙祖宗荫庇,我已被皇帝陛下任命为库直,不日随法驾前往东都及北地,此事急迫,片刻耽搁不得。今日前来的本意是向治礼郎及无忌道别的……”屏障后把玩茶杯的手突然僵硬了,停滞了。
长孙青璟低头轻叹:“可惜舅父与兄长错过了饯行的机会……”她努力呈现满脸笑意,“我在此冒昧代替舅父及兄长恭祝公子此去深蒙圣眷,平步青云。”
李世民耸耸肩,自嘲道:“其实傻子也看得出陛下的意图,我自烦恼,娘子休要取笑某了。陛下不过是把我当成要挟父亲的——”
“公子休要胡言乱语。”长孙青璟喝止道。
李世民讪笑道:“是了是了。只不过这一去不知陛下何时放我归来。我的性子是极随意的,一想起宫中那些矫揉造作的应酬唱和,我的胸口就隐隐憋闷……梁园虽好,终不及南山一二知己,数盏清茶。”
长孙青璟面颊微红,沉默片刻:“有些话,本应是舅父与兄长再三嘱托公子的,我在此冒犯逾矩说一下:公子去到陛下身边,第一要义是千万不可忤逆陛下。世人常说:陛下身边的末等聪明之人乃无论着装谈吐都对陛下言听计从之人,并在陛下允许范围内为国效力;次等聪明之人为对陛下的诗文烂熟于心,能与陛下唱和又处处低陛下一二等的人,他们甘当“狎客”,不问政事;一等聪明人的阿谀奉承不留痕迹并时时处处以陛下之好恶为好恶,为陛下铲除异己不遗余力,此等人虽为世人不耻,却在当世炎焰张天,令世人敢怒不敢言。”
李世民吃惊地望着屏风上那个模糊的身影,她简直把他昨晚辗转反侧时的所想一一分门别类,令人醍醐灌顶。
“舅父与无忌不愿公子成为那一等聪明人,因那些人在我眼中其实不甚聪明,虽令人欣羡一时,终究逃不过家毁人亡的结局,富贵浮梦t只在旦夕之间;硬逼着公子成为那次等聪明之人也过于勉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