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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夏:云涌篇by鱼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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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新养了只猞猁,舅父命我游逛南山时务必带上它以策万全。若你不介意,我可否管它叫“库直”?
替我问“将军”好。
斛斯政之事不要再问询了,保全自身为要。
未取字。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长孙青璟拜言
她在纸面上呵了几口气,细细叠好,交给阿彩:“连同我哥哥的信一同交给给李府的小知,再由她代为转交一包蜈蚣粉给我从叔母李陇月,就说是嫂子高氏说治疗气疾有奇效。”
仰望蓝天,几只鸟雀正向振翮而飞。
无忌来信说你微恙,是否还在调养。
数日无事,未料司马德戡这种武夫居然也练就了深沉心机,与一班弄臣同流合污。
一次游猎时,陛下命我二人比试骑射,他竟然三战皆败于我。想来也是我太过年轻气盛,也未估计虎贲郎将颜面扫地的后果。
陛下连连嗤笑他无用,谁料司马德戡竟然向陛下陈情道:“李库真所历战事并不及我多,况且真遇险情时,他那一身拳脚未必能全然施展开来。臣虽技逊一筹,但危难之时并不做他想,只以肉身为盾护卫陛下——决不似某些人只会炫耀些华而不实的招式……”
呜呼,堂堂武人是怎么学会后宫女子互相倾轧那一套!真是令人作呕。陛下只是解颐大笑夸奖虎贲郎将忠心耿耿。
我一时尴尬万分。这分明是讽刺我忠心不够么?好在驸马都尉宇文士及揶揄他:“虎贲郎将,你明知这孩子与他父亲一般,对陛下一片赤子之心天日可鉴,只不过也如其父般一贯敏于行讷于言,你就这般用言语挤兑他——是不是有些为老不尊啊!”围观骁果也都偷笑。
陛下方顺势给了我赏赐。因宇文士及是宇文述之子,司马德戡只得任由他调侃却不敢辩解。
其实我想说我才不是“讷于言”呢——司马德戡说了那一通歪理邪说之后我便摩拳擦掌,准备将身为虎贲郎将的他与我比试时那几十处不该出现的破绽合盘托出,顺便欣赏一下他吹胡子瞪眼睛的滑稽模样。可惜被宇文士及抢了先。
当然驸马与家父是莫逆之交,与宇文氏众人还是有些不同的。
好消息是:陛下终于决定不再征讨高句丽了。
裴矩私底下说只要主上安心在东都住上三年,哪怕什么都不做,只和虞世基、宇文化及吃吃喝喝,写写艳诗,国家的顽疾也就痊愈了。
承他吉言。
前几日我奉命巡视禁苑,见鹰隼被囚于笼中,便与司鹞的官员攀谈了几句。
司鹞说原本上好的鹞鹰在宫中饱食终日,无所事事,便缺了份难驯的野性。于是要么死,要么病。好在各地源源不断进贡而来,陛下对病死的鹞鹰也不以为意。
我与鹰隼们对视了许久,便找了一处清净之地,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不知到底是为了鹰隼,还是我自己。
我从小到大从未如此伤心过,哪怕九岁那年得了疫疠,躺在榻上偷听到郎中跟父母说我熬不过一个月时也不曾如此绝望过!
满纸胡言乱语,实在不成体统。只敢跟你说,你不会笑话我吧?
信中附有从寓居东都的高昌宗女居士麴娘子处所得鹿韭花籽数颗,据说可试种。
我见到虞世南了。早知道就不和司马德戡比试了,他一定不但嫌我年轻,而且觉得我是武夫加佞臣一路货色,不想理睬我。我正在考虑是以公爵之子的身份直接拜会他还是向虞世基请托。
你若取字,勿忘明示。
好好调养,不必回信。
毘提诃再拜言
青璟靠在猞猁“库直”的脊背上,时而微笑,时而神伤。她从信封里倒出了一堆鹿韭花籽,攥在手中,摩挲了片刻。想到那个在洛阳禁苑里无所事事嚎啕大哭的少年,她的心也揪紧了,止不住黯然神伤。
“怎么哭成这个样子了?”听到抽噎声的鲜于夫人在廊下被吓了一跳,匆匆推门而入,“是被人欺侮了吗?”
“库直”害怕得从长孙青璟背后抽身,逃出门外……
她注意到慌乱的少女似乎把什么物事藏进了袖囊中,遮遮掩掩道:“书,书里面——”
“早跟你说薄暮时分不要看志怪。现在自己吓到了怪谁?”鲜于夫人整理着一桌子凌乱的经折卷轴,有些嗔怪。
近来高士廉反复被御史台和大理寺盘问与斛斯政往来一事已经够让她心烦了,她便很少过问家中之事。
以长孙青璟的性子,无论是哥哥或是同龄的外甥大志大慧,外甥女王婉,没有一个有能耐让她这般举止失措。她今日的哭泣应该与他们无关。
鲜于夫人从不曾嫌恶丈夫将外甥甥女视若己出,反而觉得长孙青璟聪明伶俐,又能协助她管理家中职田与私田,计算佣酬与赏钱,是个得力的帮手。
可是这孩子最近古古怪怪,好像喜欢独处,胃口也不好。每次长辈们进她房间时就像见了鬼似的,不知在看些什么书。
“舅母,我错了,我再也不看志怪了……”长孙青璟抽抽搭搭个不停。
鲜于氏有些愧疚,觉得归根结底是自己为了丈夫仕途不顺徒生烦扰,太过苛责孩子。
她便上前拍拍长孙青璟的背道:“没事,我年少时也爱看这些猎奇的东西,什么夜奔的鬼女,多情的狐妖,魂魄的爱恋,无一不喜。凡事适可而止……”
直觉促使她想问问这孩子上次信水是什么时候,最近是不是小腹间歇疼痛。如果是经候不定引发烦躁忧郁,不如延医求方,省得胡思乱想。
不可抑制的身体疼痛与不必要的自卑羞耻交织在一起的苦恼是每个成长中的少女必须经历的。
鲜于夫人自然也不例外,她想告诉甥女这就是蜕变,就像春蚕破茧,雏鸟换羽一般寻常。她突然觉得孩子最近的变化都是家人忽视的结果。她突然有种越俎代庖开导甥女的冲动。
“观音婢啊——”一开口,一阵干呕袭来,“不用跟来!”
鲜于夫人逃出了少女的卧室,放弃了进一步的试探与追问。
廊下守候的乳母挡住了长孙青璟的追赶,微笑道:“娘子不必管这些事情。待鲜于娘子身体稍缓再去问候即可。”
长孙青璟回到自己卧室,便提笔回信。
我无恙。
翔雁孤鸣,飞蓬独转之时我便记挂你。
舅舅近日常被御史台传唤,他与斛斯政只是在经学上有些交际,不亲不疏,故而御史台也查问不出什么讯息。舅父怕家人惊恐,总是只身出入。
我与母亲决意从南山别业搬回立政里。尽管也出不了什么主意,但是舅父需要家人陪伴,否则会被那些无礼的逼问和圈套逼疯。
大兴城已经被陛下遗忘了。传言一日暮鸦在仁智宫的上空翔集,宫人无法驱散;转而又直飞太极宫,此呼彼和,像黑网一样压向庑殿顶。不知道是何征兆。
哥哥的冠礼延期了。全家本来盼着他今年完婚。如今只能等一切尘埃落定再说。
你一定要保全自己,平安归来。
谨付一行,代申面及。
观音婢再拜言
黄昏微妙的暗紫从天际漫开,流入西天辉煌的落霞中。
暮色好像悬浮在浊流中的泥沙,一点一滴在山麓、谷底沉淀下来。
最后,就连青白的天穹也陡然熄灭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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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网恋上线。做一点小铺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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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世民讨厌紫薇宫无休无止的宴会。
诗歌、酬唱、音乐、歌舞占据了太多的时间,大好光阴也凝滞在麻醉人心的琼浆玉液之中。
甜蜜、辛辣、苦涩、欢愉夹杂于一处,溢满胸怀,唯独缺了一味。
初冬黄昏里,这个坠地天枢中所有的树木被装饰了绫罗绸缎,九州池还没有结冰。
李世民避开了百戏堂那些醉生梦死的男男女女,踯躅在这个引洛水而入宫城修葺的人工池边。
他随便找了条靠岸的小舟坐进去,从怀中掏出长孙青璟的数封来信,从头到尾一一细读。
看到长孙青璟为新买的猞猁取名“库直”时,他不禁微笑起来;看到她身体无甚大碍时,也松了一口气。
小舟的缆绳收束得松松垮垮,在偌大的九州池中,哪怕无风也要轻轻摆动。少年的心旌也跟着荡漾起来,屏蔽掉近来所有的不快。
现在唯一令他不太舒服的倒也不算皇帝和他的狎客佞幸们,而是舅母陈国夫人多次询问他有无心仪少女。他猜测这杨氏宗女又要写信给她t母亲,对他未来的婚事指手画脚,便直言拒绝——借口是母亲已经为他挑选好未婚妻,皇帝回京之时便是他成亲之日。
撒下这弥天大谎的时候,他也担心长辈们一写信一碰面就全部露馅。但是一想到父母宠爱自己,母亲又对这位陈国夫人颇有微词,哪怕露馅了又有何妨,顶多被母亲骂上一句“促狭”,被父亲嘲笑“厚颜无耻”罢了,保不准一向沉稳的兄长觉得任性的弟弟敢为自己所不为还要夸上一句“大善”。
这可是合算的买卖!
他就这样捧着长孙青璟的来信躺在九州池的一叶扁舟上,畅想着计划着他们共同的未来,甚至都没有留心由远及近的脚步。
皇帝御前的红人萧矩拖拽着一个头戴幂篱的女孩来到他身边:“李世民,你划船,把她送去瑶光殿。”
说罢,他轻佻地搂着女孩的腰把她抛到船中。
李世民当然知道禁中男女不避的丑声。但是萧矩、宇文皛随意出入公主嫔妃寝宫,皇帝并不以为意。大家对这些事情也就见怪不怪。
女孩在船舱里趔趔趄趄地坐下,差点把他挤下池里。然后她就瑟缩着一言不发,青黑的幂篱掩盖不了瘦弱未成年的躯壳。
“这是新来的女御,你送去陶光园岛上,会有尚仪尚寝来接应。”萧矩命令道。
“我又不是小黄门。少侮辱人!”
“这是皇帝对你的恩宠。”萧矩一身酒气,口齿不清地凑近说道,“你身手灵活力气大,好好看紧她,当心她跳湖。出了事陛下要怪罪的。”
西北角的百戏堂里,隐隐传来笑闹和乐器声。李世民很讨厌萧矩、宇文皛这些人教唆他酗酒,凌□□婢,甚至怂恿他与放荡的阿茶子们暧昧不清。他自认在这一堆纨绔里,持身颇正。但是每当推脱这类玩乐或者被察觉到不经意的蹙眉时,他就会被当成异类遭到无情的嗤笑。
他不知道瑶光殿里的皇帝又要玩些什么花样以至于需要他来当船夫,也懒得与眼前的女孩搭讪。只是机械地解开缆,点开船篙,向湖心最大的岛驶去。
女孩晃动了一下,手抓船舷,膝盖略微抬起。李世民回想起萧矩的警告,吓得直扑船头,将女孩往中间拽。
女孩惊叫一声,羃掉落,花钿歪斜。
“你好好坐着,不要乱动!”李世民生气地呵斥。
女孩依旧沉默,一言不发地坐正。半幅羃已经拖曳入水,又湿又重无法重新戴上。她不过十岁略出头,一个正常人甚至无法用“美”或者“丑”来形容这个年纪的孩子。
此时这个孩子却穿着新娘的吉服,画着一脸与年龄不相称的妆面,被送往年近五十的皇帝的住所。
所以,那些外界关于皇帝奇怪癖好的传言都是真的。
李世民心中作呕,想要杀了萧矩。英雄不在意激怀壮烈而死,小人不在意蝇营狗苟而生。若让英雄蝇营狗苟而生岂不是比活剐来他还难受!萧矩深谙此道,所以一再拖他下水,诱惑他同流合污。
“娘子,我跟你说啊,不要随便投湖,九州池里的水鬼会把你分尸。”他说着不着调的谎话,语气却温和了许多。似乎为了印证他的胡话,船桨经由之处泛起来阵阵腥臭。
“我没想跳湖。”女孩低下头,声音几不可闻,“我只想着有朝一日全家团圆。”
李世民半信半疑道:“那你自己坐稳了,我才学会划船没几天,水性也差,船翻了我也仅能自保,可救不了你。”对方提到家人时,李世民的心也软了下来,姑且相信她不寻死的保证了。
女孩仰起头,开始讲述起一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
“我是长安县进贡给陛下的女童。”她一脸羞耻地回想起从长安到洛阳,被衙役从母亲手中强行夺走,被宦官、女史鞭笞教导,被皇亲国戚不怀好意地戏谑凌辱的经历,无比痛苦。
李世民握桨的手微微颤抖,下意识地放慢了速度。他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共情能力,会用全副身心倾听上至达官贵人,下到贩夫走卒的荣辱悲欢,感同身受。这也往往让他的爱与憎更加的炽烈与尖锐。
“公子,你和那些抢走我的、鞭打我的、侮辱我的人不一样……我听说,去过瑶光殿的女童,没有不死不发疯的。”女孩试探着膝行凑近李世民,双手攥紧他胡服的下摆,俯身哀求道,“我不想死,求求你,放我逃走吧。”
李世民的心里一片混沌,他不知道这是一个不幸女孩异想天开的幻想,还是杨广不怀好意的试探,还是萧矩他们精心设计的恶作剧。
“我们怎么可以违抗圣意。”他以为自己清醒过来了,横过船桨,推开女孩。女孩冷冷地坐正,没有嚎啕大哭,她一路上经历来数次类似的试探,轻则被更加严格地看护起来,重则鞭打和挨饿,现在无非是最后的挣扎又失败而已。眼前的少年也无非是明哲保身者中的普通一员,既不刻薄也不暴虐。
他们僵持在湖心。女孩喃喃说道:“我叫斛律珣,家住明德门边的延祚里,父亲被征发修筑过洛阳宫,后来又去修筑永济渠。兄长第二次征讨辽东未曾归来。母亲多年积劳成疾。我每天临睡前数十遍地回忆和一家人在一起的时光,唯恐忘记;每天清晨醒来又把往事和亲人的模样回想一遍,唯恐将来相见时他们都认不出我来。你说,我们一家还能相见吗?”
初冬的湖风吹得少年眼眶微红,鼻子酸涩。他甚至认真考虑过怎么带着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孩逃出紫微宫。智取的话很难通过重重哨卡,硬闯的话他需要从宿卫的禁军手里抢一把弓和一柄刀,最好再偷上一匹马,从西隔城向西逃到右夹城,绕过仪銮城,逃出宝城门,然后就逃出生天了。
他甩了甩头,把自己从梦呓中叫醒。无力感袭上心头。
“你们一家一定会见面的。”
南岸的尚寝尚仪女官已经看到他们,几个小黄门招手示意他们将船停靠在一处没有花树遮挡、乱石翻卷的埠头。
斛律珣幽幽地说:“我听变文里说,渡过一条河就到达来地府,焰魔在那里等我。我会忘了前世,但我不想忘记家人。”
这一天的落日令李世民永生难忘,巨大的金轮已经在人工堆砌的山丘那边沉下去了大半,可是辽阔的天空却依旧被太阳的余威熏染得像着了火一样通红。
透过瑶光殿的空中复道,可以看见湖另一边的观星台和荫殿。所有的围墙、廊柱和屋顶都淹没在一片火海中。九州池里好像流淌着血水,太阳越是西沉,炎焰越是高张,就像不断蔓延的火势,最后吞没了整个紫微宫。
没有比洛阳宫更恢弘的宫殿了,也没有比洛阳宫更狰狞的宫殿。
斛律珣平静地在船舷处探出头,对着九州池重新贴好花钿,戴上羃,准备接受地狱的烈焰。然而,她又做错了什么?
李世民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勇气,将一个随身携带的玉勒子交给斛律珣。玉勒子上有一个观音像,那是他准备送给长孙青璟的礼物。
“你记着家人,他们也不会忘记你的。斛律娘子,你好好活着,一定要活到我来救你那一天。”
斛律珣死气沉沉的眼睛瞬息间亮了一下,这是一路上她未曾听说过的奇怪承诺。
地狱无边的穹顶短暂地被扯开了一条裂缝,透进属于人间的清亮的蓝色。
倏忽间,四面八方涌来的焰尖舔舐这来自人间的亮色,将这最后的生机毁灭殆尽。
“谢谢你。你和他们都不一样。记得来救我。”她攥紧了玉勒子,那是她与人间的最后一丝联系。
船靠岸了,小黄门与女史们急匆匆地将斛律珣扶上岸。孱弱的背影一步步走向瑶光殿,没有再回头。
地狱的门敞开了,熊熊的烈焰将人间献祭的新娘吞没。
等待许久的王尚仪看到了表弟愤怒的眼神。
“你这是什么表情,不要这样看着我!我也是奉命行事!”她因恐惧和心虚而加大了音量,“不准你臧否紫微宫里的一切!”王尚仪把一盏船灯塞进李世民手中,心神不宁地离开了。
巨大的愧疚和愤懑侵蚀着年轻的灵魂。李世民奋力划着船,想逃离这个魔窟。浓重的墨色终于侵染了整个池面,一切归于平静。他从蹀躞带上摸索出打火石,点燃了船灯。他像一个无助的迷航者,搜寻着这个巨大人工湖上的活物。
循着一阵甜腻的诡异的歌吹声,他找到了靠岸之处。琉璃亭上,灯火通明。讴者正在演唱着《黄鹂留》《金钗两臂垂》这些绮艳轻薄的曲子。
年轻的贵族男女,对这些造作的歌词感同身受,不禁和着拍子吟唱起来,潸然泪下。教坊司的美貌舞女,在贵族少年的中间穿梭旋转,翩跹t起舞。
赌徒们开了几局博赛,掷骰子时呼“五”呼“白”之声不绝于耳,更有光脚袒胸为了杀“枭”而起争执者。赌桌边杯盘狼藉。
他越过熙攘的人墙,随意灌了几杯酒,想找一个清净的去处。无奈总有敬酒的、递琵琶的、找他谈论骑射的人将他半道截住。他不得不敷衍几句。
“琵琶,鼓笛,都给我使劲!篝火,烧得再旺一点!”宇文皛由两个胡姬搀扶着,趔趔趄趄地走到李世民面前,“你跑那么远作甚?即刻有祆主表演幻术助兴:那胡人取一把横刀,刺进肚子,刀刃从后背伸出,肠子外露,血流如注。看得惊险之处,我们再拿一盆湖水朝他泼去……你猜猜他会变出什么?”
“我不太舒服,失陪了。”李世民本来就讨厌这个无恶不作的纨绔,此刻更甚,就找个理由离开。
“不许走,陪我们看幻术!”宇文皛气急败坏地拽住李世民,却尴尬地发现半点扯不动。他便神秘兮兮地凑近李世民:“听说你奉命给陛下送了个女御,漂亮吗?你有没有一起进瑶光殿?”
李世民的满腹郁忿无处消解,有一头野兽在他身体中撞击,踊跃着要突破樊笼。
他默默揎袖,回头学着对方那小人得志的样子皮笑肉不笑地嘲弄道:“匈奴皂隶,何物等流!”
宇文皛来不及生气,下一刻,已经直挺挺躺在地上,口鼻处血肉模糊。
人群中一阵惊呼,有幸灾乐祸的,有恐惧震悚的。
“毘提诃,你要把婆罗门打破相啦!”
“可怜那么一张清俊的脸哟。”
须臾间,老尚宫带着一群女史和小黄门拨开看热闹的贵戚们,吩咐医官给宇文皛治伤。
“公子们可不要再酗酒闹事了!”尚宫对年轻人们的肆意妄为很是恼怒。
“别乱摸脸,你下巴还在!让医官诊治。”她没好气地对宇文皛说。
“他辱我!他辱我!”宇文皛捂着流血处叫道。
“那你站起来跟他再打一架!打赢了,司马德戡也得跟你称兄道弟;打不赢,如何让他赔罪!”人群中传来好事少女的声音。
年轻的男男女女又是一阵哄笑,一个个恨不得把事情闹到皇帝面前。
李世民舒展拳头,甩了甩手,沉默着穿过人群。
这世间终于清静了一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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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有些沉重的章节。我思忖着我也不是只能写逗逼桥段,还是要打破自己的舒适区间去全面展现一个时代堕落的过程。对于一个现代人写手来讲,展现隋末乱世纯翻译史书其实多半隔靴搔痒,大家肯定觉得我懒,我自己也不喜欢那样的行文。我就用几个切口来展现乱世中可怜的民众。我这人比较奇怪,看书写文章喜欢自己带入底层,容易对他们的苦难感同身受。
我的构思是这样的,二凤与长孙对于广神的厌恶是一步一步地深入与具象化的,这个女孩是虚构人物,就是最初砍向二凤的一刀,第一个切口,百姓对于暴君无力反抗的具象化的表达。(也算间接促成后来三千宫女回到民间,释放宫女事件也是对最初的无力愧疚的救赎)
以后的情节里肯定也会安排砍向长孙的一刀两刀。
这一个一个切口最后促使男女主人公由失望道绝望而反抗。整个逻辑达到完美闭环。
他们的人生中不只有爱情。
不知大家能不能理解我?
下章我们继续又虐又逗逼。
你们应该不会问我斛律珣会不会给二凤做妃子吧?我会打人的。

赛祆仪式已经开始。当然宫廷表演是精简版的,没人去探究这个宗教到底信仰什么。
年轻人只是想看一场嗜血的表演,看人开膛破肚带来的刺激就像每年三次大傩仪后观赏肢解动物般淋漓酣畅。
李世民依旧坐在河边,心中草拟着写给长孙青璟的信。他想把所有事情的原委,心中的委屈愤怒与负罪感都告诉她。
他与洛阳的一切格格不入,只有和长安的亲友在一起,才有人间的感觉。
“李公子,安和好在!”一个带着面纱的女子突然出现在他眼前,腰肢袅娜,长裙曳地。
“这也是赛祆的一部分?要是我往你身上泼水,你就会化为乌有?”李世民烦躁地想把这个用绿色螺子黛化着浓阔广眉的女子赶走。
女子“咯咯”笑着,故意坐在他身边,扬起的帔帛擦过他的脸颊。“那你猜猜我是狐妖还是姮娥?”
“没心情猜。”他直截了当地拒绝了。
“你这人真无趣。不过,宇文皛这个混蛋最近总惹我不痛快,有人替我打花了他的脸,我今晚心中一下子畅快了。公子,你觉得我美吗?”
“你带着面纱,我看不出来。”
“我听说,公子的母亲年轻时是大兴城王公贵族竞相追求的大美人。光是求婚的勋贵少年就不计其数。初时我是不信的,现在细细看你的脸,由不得我不信。你虽然不是你父亲的世子,但也勉强配得上我……”
“娘子,我的母亲是十分贤惠的国公夫人。”李世民正色道,“即便是两京最轻佻的纨绔子弟,也只敢在我面前夸赞她的聪慧。你逾矩了!”他心中的无明业火熊熊燃起,若是对方是个男子,说出这种轻慢他母亲的话,他早就对她饱以老拳了。
“那我道歉。你不想看看我面纱下的样子吗?你既然打了宇文皛,就可以得到一点小小的奖励,比如我们在九州池里换个小岛作作诗,弹弹琵琶,我允许你向他炫耀我对你青眼有加。”女子柔弱无骨的手指滑过李世民的宽阔地肩头。
她已经开始想象两个少年为了她斗勇赛狠的样子,心中更加愉悦了。
“不管你是狐妖还是姮娥,我现在只想一个人呆着。把手拿开!我已经有心上人了。”李世民厉声喝止道。他只想吓退这个纠缠不清的女子,并不想再惹出新的事端。
被挫败的神秘女子尴尬一笑:“哎呦,看不出你对那位娘子情比金坚呢!她在附近哪个岛上玩乐吗?是哪家的女公子?”
两人正在拉扯时,远处突然传来一个浑厚的男声:“李公子,你舅父陈国公让我捎话给你……”
“虞先生,你怎么也在这里?”来人正是秘书郎虞世南。想到也许有另一个格格不入的人与自己作伴,李世民的心情舒畅了起来。
“哼!”被拒绝得无比干脆的女子逃遁了。
虞世南神色疲惫,他被血腥的幻术和各种诗歌酬唱弄得精疲力竭。
两人面对面的第一句话出奇一致:“你为何在此?”
“真是一言难尽。”李世民便把萧矩传话,送斛律珣面圣后自己误打误撞来到琉璃亭的原委说了一遍。
他坚信虞世南在紫薇城以正直和文才知名,决计不会把他的满腹牢骚告诉第三人。
虞世南听完这一番令人尴尬不已的描述,深感每一个字都是对自己正直人格的亵渎。
长久的沉寂之后,他开口道:“我也是满腹苦水。皇子皇女们今日做东,请波斯人赛祆。还向陛下点名要我作陪,陪他们唱和。真是乌烟瘴气,群魔乱舞。我的眼睛和脑子都污秽了。”他摇头叹气。
李世民搀扶他越过一段碎石地,问道:“虞先生,我舅父有何事嘱咐我?”
虞世南诡秘一笑:“我最近没有遇到过陈国公,只是想借故唬走纠缠你的娘子。”
想到虞世南有可能看到两人暧昧不清的样子,李世民顿时有些窘迫,害怕虞世南也将他当做宇文皛的一丘之貉,急于为自己辩白:“谢先生相助。我本来也正准备把她气走。”
“我不想再写一些无病呻吟的诗了,就趁这些年轻人看幻术时溜走。正好遇到你,怕你惹上麻烦,就借你舅父的名义叫你。”
“这女子知道我母亲的家世,看着不像教坊司的。也不知是哪位国公家恬不知耻的女公子。”一想到方才直白的诱惑,李世民又觉得作呕。
“恐怕不是什么女公子啊!”虞世南意味深长地说道,“只恐这深宫里有一些更肮脏龌龊的事情。”
“阿茶家子?”李世民打了一个激灵,想起宫中皇女们的传闻,后怕起来。
幸好她未摘面纱,否则他不知明朝一觉醒来,皇女气急败坏之下,他会被裴蕴安上什么恶臭的罪名让全家蒙羞。
李世民发誓以后一定管好自己的嘴。如果皇女衔恨报复长孙青璟,事情可就不妙了。可是他分明只是远远见过三位皇女,如何让人误会成有意于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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