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夏:云涌篇by鱼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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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迈开半步,一个带着核桃味的大雪团子落在他的头顶……
“你——”李世民愤恨地回头,“我真是从来没有遇到过你这样的小劣——小娘子——”
之所以改口是因为青璟手里抱着一个更大的雪球,已经举过头顶——那起势,明显是准备冲着他的脑袋砸第二次。
“哥哥让我看紧你。”青璟并不准备认错,谁让眼前人先不讲信用不好好砸核桃准备逃跑呢?
“你用脑袋砸坏了我好不容易塑好的韦陀头颅!”她气呼呼地指责道,“我手里这个球是菩萨身体!又要被你弄坏了!”
“你先动手的!这种话也说得出口?还有没有天理了?”李世民吓唬她,“信不信我单手把你提起来?”
青璟右腿后退了半步,把手里的雪球举得更高。
她那么认真干嘛?无忌不带她出去玩是天都要塌下来的什么大事吗?
核桃味的雪水落了几滴到李世民嘴角。
居然有点甜。
他终于意识到差点招惹到更大雪球的原因是他忘乎所以地冲着这个六岁的小女孩举起了砸核桃的锤子!
“恕罪恕罪!”他把鎏金小铜锤放回一堆核桃壳中间。
青璟也将雪塑的菩萨身体放回腰舆边。
九岁的男孩和六岁的女孩就这样相互瞪着。
随着场上孩子们的一声惊呼,毛丸骨碌碌地滚到了两人中间。
“帮个忙啊——”
“抱着球跑过来——”
“扔过来,我们接住!”
一群男孩子在远处朝着青璟拱手作揖,求她帮忙。
李世民有些脚痒。
长孙青璟挡在他身前,将球踢回了那片临时蹴鞠场。
场内又是一阵喝彩。
长孙无忌心想糟糕,这一脚足以惑众!下次不带她来了。
李道宗问道:“你母亲为什么给你弟弟穿女孩子衣服?他明明踢得比你好。”
李世民一边陪着青璟一起剥核桃一边问道:“你下次什么时候出来。”
青璟认真地重塑韦陀头,咬下两块差不多大小的核桃仁,镶嵌进眼睛的位置——
“不知道!”
“你猜我喜欢哪一个呢?”
这句话如镞贯膺——李家送来的通婚书上盛赞的高氏养女与北邙山丘上找寻李世民的本该是同一个人,又好像不是。
“通婚书上写了什么?我怎么一个字都不记得了。”长孙青璟只记得窦道生造访那日自己满心充塞的都是舅父高士廉即将流放的噩耗,就连媒人窦道生的问话也回答得心不在焉、词不达意。
想来窦道生不会对她本人有任何好感,无非配合着任性的外甥走完六礼流程而已。如果窦道生在李渊夫妇面前主动为她美言,那原因也与她无关。
大概是这位被夺爵的前陈国公与皇帝表弟速来不合,理性地认为斛斯政案中被株连被贬谪的多半是裴蕴纵横捭阖的大手笔牵扯出来的无辜之人。对高士廉才华的敬仰与遭遇的怜惜反而使窦道生看长孙青璟时眼前蒙上了一层琉璃障。
李世民望着通远市运河畔高擎的灯轮,目不斜视地说道:“通婚书自然是千篇一律的章法。难道要我父亲夸你打伤你叔父长孙休明的僮仆后易装出逃仁义?还是夸你善骑马蹴鞠扪萝探奇多才多艺?除了夸你貌美德贤还能夸你什么?”
长孙青璟反唇相讥道:“抛开通婚书上的陈词滥调不说,你觉得我不够韶秀婉嫕吗?——你这人,怎生这般凉德,总是惦记着我的狼狈模样。真是心性乖僻,乐趣非常!”
“你那日在邙山不狼狈,像狸奴一样婉娈可掬……”见长孙青璟闻言努唇颦眉,李世民愕眙瞠目道,“你这么在意姿貌仪容做什么?”
长孙青璟鼓腮道:“哼!我衷心希冀圣上也拥有你这般令德徽猷,上元微行时能够探骊得珠,不要将你这株香草当做苜蓿轻易丢弃了……”
李世民听闻长孙青璟将杨广方比为美人,便不觉暗笑:“配那位大美人就算了,我做一株无忧无虑的苜蓿也没有什么不好。”
眼前少年虽说狂狷诡特,但是难得每次玄鉴深远,浑成圆融,多藏雅谑,闻之令人莞尔。长孙青璟从修善坊带回的恶劣心情顿时一扫而空。
这株“苜蓿”倚槛眺望通远市高擎的血髓珊瑚,感慨道:“阿耶已经在紫微宫当值数个日夜了,只为了皇帝的极宴狂酣,为了士庶的大酺恣乐。母亲新丧,父亲心情本来就郁闷,又连日劳累,也不知身体如何?”
“二郎——娘子——高阁风大,你们赶紧下来!”刘娘子手持纸笺挥舞道,“王尚仪与郎君都有手条送来。”
长孙青璟与李世民夫妇二人便不再跋前疐后,纠结于是用完美的表演证明自己的忠心,还是用略有缺憾的表演来赢得圣上的信任。
此时两人闻变惶遽,几乎失履而走,匆匆跑下楼阁。一人各拆解一卷手条。
刘娘子与几个贴身侍婢也禁不住踮脚张望,生怕宫里来了令人沮丧的消息,比如皇帝又在不怀好意地问唐公的身体,出入府邸的客人,公子们近来的课业……
“今晚!”李世民与长孙青璟异喙同音。
一切尘埃落定。
悬着的心再也没有任何侥幸的念想。
刘娘子也舒展了眉头,皇帝亲临试探,这至多只是一般的险境,算不得必死之境。
“你说,两棵大同小异的李树,哪一棵是忠诚的,哪一棵是奸邪的?”李世民摇了摇手中的纸笺问道。
“好无趣的问题。”长孙青璟从侍女所托果盘中拿起一颗蜜煎李子塞进李世民口中,“多加蜂蜜,就会令人忘记李子本来的酸味。”
祸福无门,惟人所召。
一切只能交给那个地广三代,威振八纮的王朝的继承者,使得单于顿颡,越裳重译的圣人可汗,内怀险躁,外示凝简的诗赋大家来评判。
上元夜,杨广在紫微宫极宴纵欢之后意犹未尽,便穿着便服在修善、积善二坊内游弋。
裴矩的钝子照例在伏案读书,满脸死气沉沉,甚至没有一丝去通远坊观看胡人合生歌舞的念头。亏得杨广甚至起过将西域事务交予一个信得过的年轻人的念头,本想着教他子承父业,如今看来只能另觅他人。
裴蕴最近令皇帝极为恼火,李浑家宅不宁,谶纬令皇帝心神不宁,杨广向裴蕴暗示了一个可以让双方永久安宁的良方,裴蕴却颇不上道,每次都回报谋反查无实据,也不知他当初罗织薛道衡罪名的手腕哪里去了。
宇文述一家今晚变得强饰失真、矫揉造作。家中眷属仆妇不再以纹采精妙的吴越织绣为服,不再着云定兴巧思所裁制华裳招摇过市时,杨广不禁哑然失笑,回想起自己之前故作不悦的姿态将宇文述吓得面如土色,心情便更加快慰。
杨广觉得有个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又夙夜寅畏、不敢荒宁的心腹是多么美好的事情!
杨广坚信,宇文述一定能代替裴蕴那个首鼠两端、趑趄不前的读书汉臆造出一个将李浑举家处死的合理罪名。宇文述承诺接手处置李浑谋反案并保无后患后,杨广心满意足地离开了许国府。
皇后提醒皇帝是否去姑母安成大长公主的府邸。杨广却非常抵触。窦抗窦道生兴许就在他母亲大长公主与弟弟窦庆那里。虽然杨广自始至终没有获得窦抗与汉王杨谅勾结阴谋叛乱的真凭实据,但是在这个姑表兄弟洞察几微、高高在上的眼神中,杨广可以察觉到明显的睥睨不屑,这令他如坐针毡。他断然拒绝了萧后的提议。
平日与杨广狎昵的勋贵大臣已被挨个逗弄了一遍,皇帝一时对出游兴味索然。要是宇文恺还在世就好了,他可以和这位工部尚书大谈开凿太行道北征突厥,改进辎重车与六合城再征讨高句丽,他需要更宏伟的正御舟、更华丽的浮景舟南下江都。
可惜这位充满充满奇思妙想的造梦大师已经不在人间。
在皇帝几乎想折返紫微宫,回到迷楼与越女吴娃厮混时,“选曹七贵”之首虞世基偷偷提醒皇帝尚有一人府邸还未涉足:“陛下不妨趁上元节探访唐公府邸。”
皇帝坐在普通的步舆上,望着微行队伍前方执刀而趋,耳目警于无常的这位表兄,突然吩咐自己两位驸马替代唐国公行使警跸之职,将他唤到身前:“叔德,我们去你t家坐坐。”
李渊的回答不卑不亢,既没有故作感激涕零与皇帝身边一堆佞幸一较长短的意思,也没有潜怀异志者害怕阴谋被洞悉的竭力掩饰。
简单谢过恩后,唐国公不无担心地向杨广坦言:“家中只有两个不懂事的孩子,请允许臣先着人回家嘱咐他二人正衣冠,开中门,设御座,执彗……”
“表兄太见外了,今日只说家事,就抛开这些繁文缛节……”杨广笑道。
一旁的萧后也和柔地说道:“唐公不要吓坏了孩子们,一切如家人之礼即可,就当是长辈叔伯临时起意,去看看晚辈。”
虞世基也在一旁随声附和。
驸马都尉宇文士及余光捕捉到尚仪王氏与唐国公李渊睫影相交,凝思不语。
同行的南阳郡公主令人将腰舆扶至丈夫身边,以团扇轻拍丈夫的肩道:“那是甥舅,数年不见,不免生出渭阳之思,顾盼叮咛不止——你不要这样少见多怪……”
“哦,有所耳闻……”宇文士及窘迫地笑道,不再顾盼流转。
方才与虞世基谈笑风生的新晋驸马宇文皛一听到皇帝准备前往唐国府的计划,一时钳口,枯泉断藻。新婚妻子河内郡公主见丈夫忐忑不安,若悬旌无依,不由嗤鼻哂之:“怯夫!平日里一贯耀武扬威,今日为何成了惊弓之鸟?”说罢,蛮横的公主扬鞭奋蹄,奔逸绝尘,不再理睬丈夫。
众臣对河内公主一日间翻覆数次的行径已经习以为常,也懒得追究原因,便纷纷一笑置之,唯独萧后蹙眉以对。
杨广对妻子要求他训诫庶女的暗示熟视无睹,反而觉得这个女儿气度容貌颇肖他这个父亲,不忍苛责。
如今的皇帝在独孤皇后在世时隐忍多年,庶子见弃,庶女委乳。河内公主作为祖母在世时出生的异生子,文献皇后口中的“犬豚”,幸运地没有在婴儿时期染疾夭折,最终得以回到父亲身边。
她本性其实与其他孩子也并无二致,只是在父亲的姑息放恣下,逐渐变成善匿情伪的父亲的本性的投射——这也宿命般地应验了文献皇后关于庶出如犬豚的论断。
所谓天人之悲,无非是所有令人哂笑的谶语妖妄最终都指向了现实。
当然杨广与眼前这个最像自己的女儿是不会有这些忧虑的。
骄恣跋扈的年轻公主认为祖父与父亲的开皇大业是永恒的天道,如日月经天,江河行地,亘古不易,就如九树冠上的花钗永远赫奕,腰系的山玄玉永不蒙尘——而她身为公主的地位,金石不磨,与天地参。
萧后见皇帝对河内公主失当举止目遇不察,便也只能愠而不发。她将南阳公主唤到身边,开始询问外孙宇文禅师近况。
一行人说说笑笑向积善坊的唐国府而去。
杨广闭目假寐,满脑子只是斯须到得李渊府上,该如何试探这位极其熟悉又极其疏离的姨表兄弟。
刺眼的火炬又逼迫他睁眼。杨广眇目望着李渊马上的背影,开始把往事桩桩件件摊开,细细梳理。他们本是相安无事的两个人,但是从小到大,李渊总是时不时在不经意间让杨广感觉不舒服不自在。
皇帝的这位表兄七岁丧父,深受从母独孤文献皇后怜惜。杨广自己有时也暗笑自己为什么要嫉妒幼年失怙的表兄。
但是母亲实在过度关注这个外甥了。
醉醺醺的皇帝开始暗自忖度自己微妙的情绪变化,那些慕、媢、恚交攻与并生的源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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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我发现我还是不忍心把这群人写得纯粹蠢,还是各怀心思吧。
下一章老艺术家轮番表演,小戏骨演技得到认可,四个年轻人略微修罗场
杨广思来想去,终于在这个上元夜弄明白自己年轻时就讨厌李渊的原因。
大概是这位表兄不像他舅父独孤整的那些草包儿子一般成日坦然享受被文献皇后亲养的特权而不思报答。
说实话,杨广与李渊共同的外祖父赵景公独孤信对于宇文周来说也许是个不安定的因素。但是赵景公诸孙对于国朝而言实在是一群成事与败事都极其有限的酒囊饭袋,令杨广无比安心。
但是李渊不一样。杨广回忆中的纤介曲节在临近国公宅邸的时候如泉眼沸涌,湍流激石。
这位表哥从小就和独孤家那些同样少孤的小郎君不同。杨广鲜闻罕睹李渊在文献皇后身前哭诉自己的悲辛身世,乖违命运。反而是个乐天的少年。
据宫中好事者传言,年幼的国公不像独孤氏那些表兄弟一般对皇后亲养的打算甘之如饴,反而以不舍母亲为由拒绝了姨母的意志。
他每次觐见姨母,从不故作悲戚,总是说笑着自己近日箭术又精进多少,狩猎时有何收获,结识了多少新友,最近所念何书……
宫中尚宫也暗自赞美年轻的公爵所图并非文献皇后更加怜悯其身世,而是令姨母放心自己可以孝养唐国老夫人,独立支撑门户。
杨广对李渊那些隐匿的厌恶大概也在于此。他常常捉摸不透这位表兄是天生倜傥还是匿情求名无所不用其极。
李渊总是将杨广需要用尽千般矫饰谲诈才展现的萧散轩举自然而然地展现出来。在杨广眼中,李渊要么是城府极深的同路人,要么生性洒落,深情、坦荡、放达皆是本性——这常常令早年在夺嫡时无比压抑自己的杨广嫉恨不已。
步舆突然沉了一下。王尚仪轻声提醒帝后,积善坊的唐公府邸已到。
杨广惺忪的眼中映入了三个人影。
穿紫色襕袍的正是自近日上任起一直宿卫宫禁,夙夜不敢怠慢的新任右骁卫将军李渊。
至于外穿斩衰的少年——杨广依稀记得就是上次李渊在陇右招抚时随法驾一起来到洛阳的那位唐国公爱子——跟司马德戡比过武,跟宇文皛打过架,不值一提。这孩子还有着一个出自《晏子春秋》的拗口名字,可杨广一时想不起来了。不过无妨,他是皇帝,无需亲自开头,所有人都会在面圣时自报家门。
另外一位拥彗稽首的少女却是帝后都不曾见过的。不过游宦时带着在室的女儿也不奇怪。
杨广觉得唐公一家的表现差强人意。
两个孩子既没有因为女主人的去世而麤服乱头、不修容止;也没有因为皇帝的突然驾临逢迎造作、失其本真。
也算是对皇帝恭敬又不失贵戚自身尊严。
一向自负的皇帝显然认为自己选择了一个突访以探虚实的好时机。
杨广为表示亲近,便亲自下舆,搀扶行稽首大礼的李氏父子。
“今日你我不是君臣,只是家人。夫人新丧,表兄持家劬劳,忠勤王事,日就羸瘠,我与皇后宸衷轸念,特来慰勉。卿国之柱石,宜自宽解。”
“蒙陛下、殿下存恤,臣虽丧偶,不敢废朝。”李渊言罢稽首再拜,又故作姿态地指责李世民与长孙青璟道,“两个孩子悖慢失仪,我令他二人在家中守制,谁料如此懒怠!请陛下允许我令二人换下丧服再行奉迎。”
“唐公且慢!”萧后阻拦道,“为母守制,哀毁读礼,是为孝;奉迎天子,冠带严整,是为贞。依我看,没有什么不妥。唐公还是不要为难孩子们了。陛下,您认为呢?”
杨广颔首称善。李渊便带着两个孩子向帝后谢恩。
萧后兀自猜测眼前同样着斩衰的少女是窦夫人所生在室之女,丧母后唯恐大兴的长亲照顾不周,故而被父兄带在身边。
她扶起长孙青璟,问道:“这是国公的第几位千金?”
李渊解释道:“禀殿下,这是臣的次媳。已故右骁卫将军长孙季晟幼女。”
因害怕帝后追究起婚期,好事者提及斛斯政、高士廉,好奇者问及媒人,他便只挑些能引发皇帝愉悦回忆的细节陈说。
长孙晟便是杨坚、杨广得以宣威突厥的政枰师,国朝两代帝王绝对的心腹与智囊,又因在帝国最辉煌的时刻亡故而成为璀璨星空中永不黯淡的一员。
这场联姻,虽说仓促,但是长孙这个姓氏足够引起皇帝的快慰与好感,那就够了。——至于关于这个儿媳的其他曲节毫末,帝后知道的越少越好。
萧后有些惊异于这场联姻,便尴尬地微笑道:“原来是我误会了,两位将军果然有缘。”
然后皇后便开始了程式化的夸赞:“不过这孩子风姿形容确实有那么一点唐国夫人的影子,诸公莫笑我眼拙。”
“殿下说t得不无道理,这门婚事是由我母亲同长孙将军的叔母薛国夫人定下的——我母亲一直对内子颇为满意,比照着儿媳的样子找孙媳,也未可知。”
李渊对婉拒儿子与皇帝某位不知名庶女联姻一事心有余悸,当然他并不确定问生辰八字一事是皇帝的试探还是皇后的一厢情愿,更未料到萧后今日会问起长孙青璟身世。情急之中,他便将订婚之事推托到祖辈身上以免皇后心中生出嫌隙。
“照我看,很般配。”萧后点头,带着了然于心的默契说道,“小儿女们了却两边祖辈心愿,唐公应该放心了。”说罢,她主动叫上两位公主与长孙青璟相识。
李渊点点头,大致确定之前所虑联姻之事大概只是皇后一己之愿。
萧后虽不遂意,也只叹缘至而分浅,但也绝无挟私报复之意。
皇室、勋贵各留体面,旧章可翻。她几乎明白无误告诉李渊前事已往,她并无意在表兄弟或者君臣之间作梗,令李渊尽管放心。
唐国公长舒一口气,突然觉得表里相违、骄矜自用皇帝杨广完全配不上眼前这个量周识远、□□有智的女人。
众人在皇帝授意下,省去诸多繁文缛节。由李渊引领,自中门进入正邸。
杨广一路查看府中装饰,一路殷勤询问丧礼诸事,赐粟与绢帛礼部是否送达大兴府邸,葬礼是否按制操办,世子身体是否安康。李渊一一作答。
裴蕴近日因无法将李浑李敏谋反案坐实惹来杨广极度不快,杨广索性不让他同行,以免看到他满面愁容,搅扰自己出行的兴致。
裴矩自大朝会来开始曲笔微言,旁敲侧击提醒他暂时不要用事于突厥,妥善处置饥民要紧,被杨广以一句“朕不好谏言”封口之后,便钳口结舌,噤若寒蝉,也被杨广从同游名单上删去。
宇文述本来是不错的微服同行人选,其人鹰目犬鼻,洞察秋毫,定能助杨广防患于未然,只是宇文述急于邀功接手了李浑案,特意表现出一副殚精竭虑的模样,杨广便任由他连夜查找卷宗为自己分忧。
于今,同行的狎客佞幸便只剩下虞世基一人。但是这条精通仕宦之道的老狐狸在皇帝明确表示出对李渊的倚重或嫌恶之前,还是选择察言观色以应万变。
南阳公主与驸马宇文士及性情谦抑,虽贵不矜,在皇亲国戚之中风评极佳,便经常得以与帝后同时出现在各种场合。
至于河内公主与驸马宇文皛,勋贵们莫衷一是,不敢臧否。唯一确定的是,杨广在这个正月里认为这个女儿率真坦易,女婿笃忠尽智,便无视萧后微词,几乎将新婚夫妇当成装点銮仪最华美的琼琚。
宇文士及很快加入到皇帝、国公、金紫光禄大夫闲叙往事的行列中。
李世民与宇文皛自然记得之前拳脚相向之事,但是碍于皇帝与各位勋贵长辈在侧,两个性格迥异的年轻人被迫靦颜揖见,之后便再也懒得搭理对方,只是紧跟在尊长们身后,时不时附和着假笑几声。
长孙青璟便有些局促,府中勉强有资格侍奉皇后、公主的女眷只她一人。即便再沉稳聪慧的娘子,也会担心自己应对失措。
萧后对唐国府布局陈设赞不绝口,对长孙青璟感慨道:“我过去来时,也与你母亲说笑,单论这宅院,国公一家看着不像是从陇西或者大兴而来,更像是从迁州、江陵而来。”
长孙青璟有些不解其意。萧后笑道:“我出生在江陵……”这位前西梁公主、现大隋皇后在这个洛阳的豪宅中,生出了桑梓之思。
即令长孙青璟再聪慧,也弄不明白李家的宅院为何如此符合皇后的雅鉴趣尚。
恰好李世民回头,似乎在百无聊赖中偷听妻子的应对,皇后的赞叹恰好也落入他耳中。面对长孙青璟睁圆求助的眼神,他调皮地眨眨眼,嘴角上扬,对她的窘境极度缺乏同情,似乎这是无聊上元夜的唯一乐趣。
他做了个“以后告诉你”的手势,便又恢复左右趋走的恭敬状态,跟上了皇帝的新话题。
“叔德啊,这几株杨树有些年头了……”杨广的言辞中荡漾着极度的愉悦。
“啊,是啊……”面对眼前凭空生出、绿绸为叶的杨树,李渊一时罔知所措,他大概也猜到这是两个孩子有心所为,便想努力挤出几句阿谀之词。
他暗瞩虞世基,心想若论巧言令色的功力,他恐怕竭蹶而趋也赶不上这位金紫光禄大夫。若不趁此机缘顺着杨广的话题表一番忠心,岂不浪费了几株佳木与大好时机。
“陛下。”李世民急趋上前,搀扶李渊,“容臣斗胆直言,我父亲想是见了旧物,又念及母亲。臣恐父亲失态,涕泪交流,陛下能否容臣代父亲回禀?”
“这是当然。”杨广也留意到李渊瘁容不消。
初时在宫中值宿忙碌,他无暇思念亡妻,而今回到府中,自然睹物伤怀。
陈宣华、陈婤与吴绛仙香消玉殒那阵子,杨广确实也不愿提起仙都宫、迷楼这些字眼。
这也算是表兄弟之间为数不多的玄照共鸣。
“好吧。”杨广竭力展示自己体恤臣下,宽容大度的一面,“你替唐公说。孩子,你名叫……”
“世民,李世民。”
长孙青璟不禁咋舌。李世民几乎整个秋天都在洛阳,在紫微宫,在杨广面前。以他跳脱的性格,是如何做到让杨广几乎不记得他的?
她想起父亲长孙晟常与子侄辈吹嘘自己十八岁时,与还是丞相的先帝一见如故,两人只聊了几句周、齐、突厥形势,先帝便拉着长孙晟的手连连称许,嘱他恪勤匪懈,以待后用。这可谓君臣相得的一场佳话。
而今这君王不记得臣子名姓的奇闻到底是李世民貌寝形陋、文不称笔、武不挂弓导致的,还是杨广藻镜失照造成的呢?
一股不平志气涌上长孙青璟的心头。她自始至终不曾怀疑丈夫文武之才不如父亲——这大概是一个十四岁女孩最后的倔强。
“哦,朕想起来了。你父亲用《晏子春秋》里头的话给你起的名……”杨广打断了长孙青璟的思绪。
“正是,父母冀臣如晏平仲为‘齐之世民’一般,成为隋之世民,隋之卿相。”
众人便一起笑了起来,就连一直沉着脸的宇文皛也露出了轻蔑讥诮的神色。
杨广胁息累欷,不能自制,虚拊李渊肩头道:“叔德啊叔德,你这个次子世民——这次朕没记错,是次子吧——虽说满嘴没遮拦,一开口就是想当宰相,但也不失坦诚可爱……”
长孙青璟闻言也只能在心中轩渠笑悦:“他在十一岁时可不是这么跟我说的。骗子!誖谩之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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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洛阳大舞台
二凤阿谀技术的人生巅峰在此,也止步于此了,青璟暗中观察,准备妥帖,也会有疏漏。
二广色厉内荏,虞世基投其所好,李渊见招拆招。
南阳和宇文士及此时是属于世俗意义上的神仙眷属
河内与宇文皛属于同床异梦的一对装饰品
萧后是最倒霉的一个,遇见了大厦将倾却无法挽回。
群像,就是作者的大茶几,上面摆满了杯具洗具和承载灵感的器皿……
李世民一番对“世民”二字的解读令杨广解颐而笑。
毕竟,被阿谀谄媚环绕的皇帝有时也需要一点无伤大雅的坦率任真调剂心情。
“那你说说,这杨树上以绸缎为叶可是出自朕的机杼?照着宫中和通远市的彩树所扎系?”
在所有人都觉得眼前少年只要开口称“是”便可引得皇帝开怀,何乐不为?谁都料想不到李世民居然不假思索地回答道:“不全是。”
李渊已经开始扶额装累,盘算着怎么向皇帝谢罪自保;长孙青璟抱怨着丈夫为什么就不能把事先准备好的说辞原封不动地复述一遍;虞世基心中暗笑唐公这种循墙而走,莫敢触鳞的勋贵怎么会教出如此坦荡无惧的公子来;宇文皛确是极其期待这个曾经羞辱过自己的、自诩正人君子的狂妄之徒君前失次,酿成大错……
杨广此时兴致正浓,便要探个究竟:“我听你解释。”
“我父母都爱杨树,我从小就见到他们春日里在树下对弈……”这句话,好似一把钝刀,立时割疼了在场的人心,“母亲说过,谢太傅与王右军就在杨树下对弈,她极爱这些风至摇枝,棋子坠落,神色不动的林下风流人物。父亲则简单得多,他单是喜欢春日里杨树速生速长,枝繁t叶茂,荫蔽满庭。秋风扫过,疏叶萧萧,如王事鞅掌,召唤他饮马边塞。父亲在涿郡督粮时,母亲教我陛下的‘杨叶始萧萧,马嘶思故坰’,如今她故去了,父亲形单影只,眼前唯有梁简文帝所说‘疏杨影里寒’。我害怕他睹物思人,又恐他见到还未抽条的杨树更加伤心,所以干脆学着陛下的妙策,将杨树以绿绸饰之——既希望母亲在天之灵能够看到,也希望父亲不至于那么伤心。”
低等的阿谀,大致就是表露自己如何忠于国家。
中等的阿谀,无非就是剖白家人如何在皇帝感召下尽瘁事国。
最高等的阿谀,大概就是这种不着一字,却令人感觉唐公举家尽心竭力以奉社稷,儿女情长又英雄气壮的沥陈。